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山间的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打山林的声音总是格外的悦耳,不似击打在砖瓦上的嘈杂,这里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什么样的声音都能和谐的交融在一起,让心思凝重的人也不自觉的放松起来。
我试着让自己不再吃药,趁长云她们不注意,虽然前几天也是脑子清醒到后半夜才缓缓入睡,好在第二天不用早起,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打盹儿。
长云见我这几天明显心情好了很多,觉得带我出来是非常对的选择,自己也很是欣慰。
人总是要有一段时间来忘记悲伤,我没有坚强到可以随时从伤痛中抽出身来,我也没办法在越来越让我看不懂的局势中找清楚自己的立场,甚至在一次次的怀疑,怀疑我所做的选择,一步一步的往前推导,得不到答案的,都在我心里凝成了结。
最近我喜欢一个人在四周转转,这里很安全,不需要别人陪我,反而会乱了我的心情。长云知道我心里堵着很多事情,也不强求着非要我带上许多人。
空山静远,唯有天际笼罩着山色的葱茏,徐徐归鸟伴着暮色归隐山林,几声清脆的鸟鸣在空中久久回荡。
山里面没有动物回应这个声响,浮野之际也唯有空旷,但也就只能在这样的清澄中,所有的思绪和情感才能返璞归真,沧海一粟,我也不过是白云下的一只飞鸟,盘旋在不属于自己的山林。
什么才是归属呢?
不过也是自己决定的罢了,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融入习惯,自然而然的就拥有了归属感,在这里我是自由的,我是可以控制的,我对这些即在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若是从这个方面来看,我也许可以把任何地方当做自己的归属,无非是时间的长短罢了。
我沿着朱红色的长廊走着,这里通着山后的方向,穿过人力修建在上面的建筑,后面是自然的天地。
我难得见一次穿的如此清闲的江遥,他也难得见一次没有珠环玉饰的我。他坐在有余晖洒落的庭院中,我从背着光的长廊上经过,我行了个礼,他将视线移开,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
我心下并没有什么触动,这种微妙的距离感让我觉得很舒服,沿着长廊继续向前走,绕过几处花园水榭,回到自己的住所。
那天晚上我睡意来得很早,甚至没有吃晚饭。兴许是今天走的路太多,累到了吧,不管怎么样,这样的反应总归是好的。
但我并没有能够如愿以偿的安安稳稳的睡上一整晚,不知夜色浓厚到了何种程度,我在迷离中睁开了眼,见屋子里飘着几只绿色的萤火,点点的光芒微弱又迷幻。
视线逐渐随着意识清醒,眼前的光芒也逐渐有了实际的形状,我看了许久,睡意也一点点的消退,直至完全没有睡意。
现在应该是后半夜了吧,连我房里守夜的小宫女都坐在一旁打着盹儿。我在四周看了一圈,趁着从窗口洒进来的皎洁,略微看清楚了房子内的轮廓,几只萤火还在窗口飘着,显然是从外面飞进来的。
我趁着夜色,悉悉索索的摸出自己的衣服穿上,没有点灯也没有发出声响,蹑手蹑脚的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只是想在院子里站站,不想扰了别人的清梦,也不想别人坏了自己的清净。
我在院子里站了很长时间,眼睛只盯着眼前的事物,那颗小石子从屋檐上飞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上面坐了个人。
映衬着孤圆的月亮,依稀能够看见江遥的脸廓,他似乎也被吓了一跳,紧闭着嘴巴,收起伸在瓦片上的腿,看上去有些局促。
他穿的还是白天的衣服,清清爽爽的不像是个皇帝,而是个清闲的江湖公子,手边捏着一把白玉酒壶,纤长的指尖沾染着尘世的风月,在这样清冷的月色中完美融入到天地万物。
我不清楚江遥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屋檐上,总之谁都没有想到此刻的相遇,多多少少都有些尴尬。
山里的夜晚有些冷,我双手紧紧抓着身上的衣服,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最好的。
我抬头看着江遥,他身上挥洒着一片皎洁的月色,在素色的绸缎上凝结出一层温柔的光晕。江遥也一动不动的坐在屋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此刻静止的像是一幅画面。
许久,我先低下了头移开视线,打算就这么回去算了,想必江遥应该不会说什么。
心里才刚有这个打算,脚还一步都没有迈出去,江遥的声音在上面响起:“你要上来吗?”
我有些犹豫,不是在犹豫要不要跟江遥一起上去,而是在纠结该怎么委婉的拒绝,我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有的时候自己的想法表达不出来反而会被别人误解。
我不希望江遥以为我因为佩尔的事而一直对他耿耿于怀,不曾抱有希望的人,何来的失望呢?
或许之前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想不太开的误解,但这些情绪都找不到切实的着落而逐渐消散。
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江遥虽然表面上对我非常厌恶,但到底没有做过什么非常让我难过的事情,在这件事上他无愧于是一个君子。至少对于我来说,无法对一个自己的仇人这般的大度,如果江遥真的想要伤害我,我身上也有太多的缺点可以攻破,但江遥没有。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内心燃着一团温柔的火,只是对我的仇恨和善良纠结在一起,不忍心和不放过两种情绪在他对我的态度上来回撕扯。
在我脑海里琢磨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江遥轻飘飘的从屋檐上落在我眼前,眼眸的一团清澈,比月光还要犀利明亮。
他身上有薄薄的酒气,不是凌冽的那种刺鼻的酒,而是淡淡的花香和果香,甜腻的有些醉人。
江遥很明显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即便不是那种精酿的酒,身上只怕也会有排斥。
我的眼睛往他衣襟里看了看,脖子正是月光照不到的阴影,看不出来有没有什么症状。
还没来得及抬头,被江遥一只手揽尽了怀里,我的下巴抵不到他的颈窝,脸颊紧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耳朵仅仅隔着一层衣物,毫无保留的听着他起伏的心跳。
接着,我的重心都被他揽了起来,再回过神,已经稳稳的站在江遥刚刚所在的屋檐上。
而后江遥突然松开了手,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失去了可以依靠的重心,在细长的屋檐上摇摇欲坠。我慢慢的蹲了下来,双手抓着瓦片,试探着伸出脚让自己坐下来,以祈求能够更安稳一些。
这一幕在江遥眼里一定十分好笑,毕竟不怎么大气也不怎么雅观。
我不知道江遥是如何做到能够在这上面行走自如的,我往下看了一眼,从下面往上看不觉得有多高,但从上面往下看,我一直在掂量着如果自己掉下去会受什么程度的伤。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个样子。”江遥皱着眉,冷不丁的说了这么一句。
我有些诧异的看看江遥,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又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他生气了,难道是觉得我刚才的行为太失了皇后的威仪?还是我不该大晚上的跑出来扰了他的清净?
可是带我上来的人是他,我又没什么防身的本事,只能勉强让自己不掉下去。
心下有些不解,江遥也不说话,闷声拿起了酒壶,花果的香气瞬间蔓延开来。
他似乎有些醉了,手指抵着额头,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不该打断他的思绪,但我还是觉得江遥饮了酒在这上面吹冷风不是很好,小声道:“皇上……”
“闭嘴!”江遥从齿间吐出两个字,显然不怎么开心,“再说话我就把你丢下去。”
从这里的高度丢下去我顶多摔伤胳膊,如果姿势不太对的话,也可能再附加一条腿,这样我可以大摇大摆的安心的躺在凤鸾殿养病,不用操心江遥有事没事的找茬了。
所以我没有闭上嘴,喋喋不休的讲着话:“饮酒伤神,更何况夜深风重,山里比宫城要凉的多……”
江遥最终还是没能把我丢下去,我也没能如愿以偿的讲完自己的话,江遥的手掌毫不客气的堵上了我的嘴,抵着我的额头,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我不敢再有动作,身子向后缓缓倾斜,想要拉开与江遥的距离,江遥撑着手掌放在我身侧,嘴角携着一个晦深莫测的笑意。
而后变成了轻轻浅浅的一个吻,梦幻的、不切实际的落在我的额头。
我的身子不可抑制的僵了一下,江遥轻轻笑出了声,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松开了堵着我的嘴的手,换上了他的双唇,凉凉的,带着薄薄的酒香。
而后,耳边似乎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还有一句:“你想离开吗?我可以放你走。”
我有些慌乱,他说的这些话、他做的这些事,完全打乱了我的防备,脚踩着一个瓦片,发出声响,江遥眼里的温柔也一瞬间散尽,覆上了平日的凌厉。
像是刚刚做了一个梦,他说的都是梦话,而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让他大梦初醒,或许是在梦里才能说的话、做的事,现在竟然在现实中做了出来。
他脸上有些愤怒,像是我欺骗了他似的,无辜的、惊异的、慌乱的,仿佛我才是那个做了错事的人。
江遥转身跳了下去,落地的声音轻微不可查觉,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转瞬间身边只剩下那个空荡荡的酒壶。
啊,连一个梯子都没有,我可如何是好。
我在屋檐上让自己冷静了一下,接着开始琢磨自己该怎么下去,毕竟我没有那么好的身手,能够轻飘飘的跳下去。
我沿着屋檐的脊梁挪到了另一侧,那边连着墙壁,或许还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一个人在月下艰难的行动着,内心并不觉得有过多的恐惧,或许是因为觉得即便是甩一下,也没什么大碍吧。
但我还是高估自己了,脚都没来得及从屋檐上离开,就先重心不稳滑了下去,身体不受控制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慌乱之中我四处张皇的看了一圈,并没有什么能让我抓住的东西,眼看着我就要这么直接的摔在地上,江遥不知道从哪里出来,将我接了个正着。
惊悸未定,我只呆呆的看着他。江遥没有看我,但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没有被掩饰的纠结,那种我始终不能完全明白的心情。
江遥或许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但至少从他这一系列的行为中,我能看出来他对我至少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深的恶意。
经过这件事之后,我跟江遥的关系算是逐渐和缓,至少不是那种很多天都不愿意见面的关系了,他偶尔会关怀两句,我也跟给面子的回应,彼此都对那一晚上的事情缄口不言。
其实我很想问问他,他的那句“我可以放你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遥是个闲不住的人,即便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也是每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看来那日晚上的确是偷来的清闲,不巧还遇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