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则忘之
魏迎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正午,他坐起来伸了伸懒腰,下了床抓起衣架上的外袍披在身上,趿拉着鞋往外走。刚打开门,迎面就见几个心腹属下均拉着苦瓜脸可怜巴巴战战兢兢的望着他。
“咋了?”
“昨晚黄姑娘将我们几个堵在屋里,非要我们告诉她关于……妹夫的事。我们要是不说她就不给开门,哥几个昨晚喝太多了,憋不住要上茅房,实在是迫不得已就……就说了!陛下恕罪,我等罪该万死……”
魏迎猛然惊醒,忙问一旁的侍卫:“黄莺呢?人呢?在哪儿?”
“昨晚没见黄姑娘回承运殿啊!”侍卫慌忙回答。
“快找啊!”魏迎瞪眼,磨了磨后槽牙,大步流星跑了出去,身上披的外袍掉在地上也顾不得了。
半个时辰后,旧宫南门,魏迎倚着门框坐在一尺高的门槛上,呆望着东南方冉冉升起的红日,泪水模糊了双眼。
纸里包不住火,黄莺走了。
魏迎抱住胳膊,将头埋进了臂弯里。他就知道,她不是抽他一顿那么简单,她会一走了之更简单。
五年前,他初到岭南时,身边的护卫已死伤大半。有一回,他的行踪被出买,仓皇逃命。他藏在草垛里,眼见自己的属下,那些比他还年轻的生命一个接一个逝去,他心中悲愤交加,泪如雨下。他以为他躲不过了,会葬身在那不知名的山村里。可当打斗声停止,他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鹅黄。
草垛三两下被扒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出现在他眼前,那灵秀明亮的眼眸望着他眨啊眨,粲然一笑,脆生生道:“你就是太子吧?不要怕,我叫黄莺,我是来保护你的!”
他当时脑袋木木的,只觉得这姑娘眼好大,好大。
之后,他在岭南黄家的帮助下,隐居在罗浮山中,黄莺就陪在他身边,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保护他的人身安全。有一个叽叽喳喳天生爱讲话的她陪着,连逃亡的日子也变得有趣了许多。
芦溪之战,赵蒙调遣了二十万大军合围。他们突围了几次都未成功,寒冬腊月,缺粮少药,士气低迷。他们缩在一个隐蔽的山坳里,不敢点火,只能抱团取暖。当时南颂珩已浑身是伤,几处深可见骨,仍强忍着一声不吭。他发着高烧,被黄莺抱着冷得瑟瑟发抖。他觉得挺不过去了,握紧了黄莺的手,道:“今生是我拖累了你,来世我定娶你为妻。”
黄莺一听就恼了,推开他,怒道:“来世?来世能不能遇见还不一定呢!说什么虚头八脑的话!我要你今生就娶我!躲在这里耗着,就是赵蒙不围剿,咱们也都冻死饿死了。豁出老命,再拼一回!无论生死,我都陪你!”
他望着她那脏兮兮的小脸顿时热泪盈眶,一旁南颂珩站起身,吼了一嗓子。
“生火!做饭!吃饱了跟他们干!”
他也摇晃着站起来,扯着破布般的嗓子,吼:“干他娘的!”
大雪纷飞,人马折损过半,他们终于突围了出去。
之后,很多次回想起那个四面楚歌令人绝望的雪夜,曾有个姑娘扬着小脸毫不畏惧的对他说:“无论生死,我都陪你。”他都会情不自禁的握紧身边姑娘的手,意气风发对她说:“黄莺啊,你等着哈,等我打回洛阳,就娶你为妻。”
然而,为了打回洛阳,他不得不和别的女子订立了婚约。他瞒着她,不是怕她拿鞭子抽他,而是怕她离开他。若她不离开,哪怕每天被她抽,又何妨?
“去追她,还来得及。”南颂珩催魏迎。
魏迎没有抬头,只摆摆手,道:“算了,既去之,则忘之。”
黄莺走后,大军离开襄阳,继续北上。
魏桐留在了江陵旧宫。她脸上的伤痕已经淡去,那穿透手心手背的伤口也长好了,只是疤痕却难以消掉。一只如玉美手,因那块丑陋的疤痕从此被掩在了长长的衣袖下。
“皇兄,我想通了,等回到洛阳,我就依约嫁给回鹘的景默王子。这世上,能为我建造一座宫殿的男人,也值得我以身相许了。”
她想通了,天下男人都一样,不如嫁个对自己好的。
于彼深情如蜜糖,于我相负如砒霜。放着蜜糖不要,偏要去吃砒霜,不是自寻死路吗?
冬去春来,宛城细雨霏霏,八百里伏牛山脱了银装,露出奇峰怪石,千岩万壑。春雷响,蛰虫应,冰瀑消融,溪流解冻,山川大地苏醒了。
安遇一觉醒来,只觉得头晕眼花,早膳才吃了几口就全吐了出来。
“公主,你最近一段时间胃口一直不好,看着比以前还要清瘦了,要不传御医过来看一看吧?”文尚宫忧心道。
“不用,兴许就是着凉了。”安遇虚弱一笑,脸色雪白,端起热茶喝了两口,“我再去睡一会儿。”她起身才走了两步,眼前忽地一黑,身子晃了晃就倒了下去。
“公主!”文尚宫吓得大叫,“来人呐!快传御医!快去通知将军!”
南颂珩冒着风雨急匆匆赶了回来,安遇仍沉睡未醒,气息微弱,几不可闻。南颂珩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的温热,才稍稍松了口气。
“公主怎么会突然晕倒?”南颂珩走出暖阁问等候在外头的御医。
早已闻讯赶至的魏迎却指着他,嗔怪道:“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南颂珩正一头雾水,御医躬身一拜,道:“恭喜将军,公主有喜了。”
“有,有喜了?”南颂珩皱眉重复了一遍,忽而反应过来,眸色登时闪亮,又惊又喜又有些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又问道,“公主真……有喜了?”
“确凿无误,公主已有将近两个月的身孕。”
“两个月?”南颂珩惊呆,“我……我们成亲才两个月……”
那就是说,遇儿她在成亲的头几日就已怀上了!难怪她一直胃口不好,精神也恹恹不济,他还以为是夜里被他折腾太过累的,为此他已尽量在克制了。殊不知,遇儿竟是怀孕了!这也太快,太快了吧?
“卑职已为公主开了安胎的方子,需仔细调养一段时日。怀孕初期,胎像不稳,头三月最好不要行房事。”
闻言,南颂珩的脑袋嗡嗡直响,后怕不已。
“你们可真行,刚成亲就怀孕,这命中率也忒高了!”魏迎击掌叹道,“我怎么就没你这么好的运气?”
要是黄莺能早点怀上,她也不会走得那么决然吧?
“怀孕这事,运气只是一方面吧?”田生喜滋滋道,“我们将军啥都厉害!”
魏迎抬手照头拍了他一下,“你个小田鸡!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还不让人说实话了……”田生捂着头小声嘟囔。
安遇醒来得知自己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惊呆了好一阵子。再三确认确实是怀了身孕,她不禁热泪盈眶。孩子,她和南颂珩的孩子,是她曾经幻想过,后来想都不敢想,再后来干脆断了念想,直到如今也不敢奢想的。他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在她毫无准备时,就让她做了母亲!
“珩哥哥,我要写信告诉母后,告诉她就要当外祖母了。”安遇流着泪笑道。
“好。”南颂珩搂着她,为她擦去泪水。
宛城今春风雨迷蒙,在南颂珩看来这一春的风雨彷佛都化作了万千柔情,囤积在他的心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