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吴怀民亦未寝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虽不是寒冬腊月,下着鹅毛大雪,天气也逐渐转凉,夹杂江上寒风,吹得让毛骨一颤,仿佛每一处肌肤都沾染了水汽冷雾。
没有锦帽貂裘保暖少年与少女对视一眼,不得不一路小跑,让体内血气沸腾起来,抵御寒气。
不管前方有什么,身着单薄的两人,只能一路向前。
一旦停下来,就会留在饥寒交迫的良夜中。
好在月朗星稀,今夜没有乌云,一轮皓月当空将银色的光辉泼洒在大地上,为大地上的生灵指明前进的道路。
穿梭在犬吠鸡鸣中,伴随着昆虫的聒噪声,沿着沧江支流,两人从村尾跑到村头,那村中唯一挂着灯笼的私塾小院,便是吴先生的家。
作为村中唯二的读书人,吴先生与张还真的地位,可谓是云泥之别,便是里正亭长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原因无他,吴先生是一个大魏朝廷正经认证,考过院试的秀才!
再落魄的秀才,那也是秀才,一只脚迈入统治阶级,另外一只脚踏在修行路上。哪怕自视清高,不去入仕,在永宁城中给大户人家做个西席,一个月也有三五两银子。
一两银子理论上能换千钱,实际上物以稀为贵,民间用钱荒严重,金银缺乏。市场兑换偏高,在一千二百文,一千三百文之间波动。
在杂粮馒头一文钱,糖葫芦三文钱,一顿饭十文钱,一匹布百文钱,一匹绢千文钱的大魏朝永宁县,银子购买力极强,三五两银子足够平民百姓,一家三口,整年的吃穿用度。
这便是秀才的含金量。
先前张还真与吴秀才唯一的交集,是将自己视为理想的圣贤书贱卖几吊钱,换了柴米油盐,当时觉得羞愧难当,匆匆离去,并未有深交。
他并不清楚,吴秀才为何要来村中开办私塾,但,他明白,吴秀才绝对是十里八乡最富的人。
张还真整了一下衣冠,转身示意顾伊宁去敲门,却没有想到顾伊宁呆呆望着那两盏纸糊灯笼,看那飞蛾扑火,似乎沉浸在渺渺火光之中。
“伊宁,在看什么?”张还真走到顾伊宁身侧,与她一同望着灯笼。
“少爷,咱家门口以前也有两盏灯笼。”顾伊宁回过神来,兴奋地用手比划:“这么大,是红色的。”
“等咱有钱了,你想挂几盏就挂几盏。”张还真心头一酸,低声道:“放几盏去天上飞都行。”
“少爷,你又拿我寻开心。”顾伊宁噗嗤一笑:“茶楼里面的博士们都说了,除了一品之上的天人们,也就传说中玄门剑仙能御剑飞天。”
“都会有的。”张还真喃喃一语,然后自己上前敲门,轻咳一声道:“吴先生在吗?学生张还真前来拜访!”
咚。
躺在被窝之中,温暖惬意的吴怀民翻了一个身,挠了挠脖子,接着睡去。
“吴先生在吗?”
当!当!当!
吴怀民皱了皱眉头,将被子罩住额头,整个人龟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吴先生,在不在?!”
啪!!!
吴怀民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却发现自己睡意全无,根本无法入眠。
“吴先生,睡了没!”
咔嚓,门扉缓缓打开,露出一张怨气深重的熊猫脸。
张还真望着探出半个脑袋的吴怀民,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家拍得红肿的左手,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亲切的打招呼:“吴先生好巧啊,原来您也没有睡觉。”
“今晚月色真美,咱们一起赏月如何?”
“月色?”吴怀民抬头望向夜空,见一轮皓月无暇,美轮美奂,想要杀人的郁气舒缓了许多,如此夜色,确实适合吟诗作对,赏月饮酒,他脸上刚浮现一丝笑容,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侧还有一个张还真。
看着嬉皮笑脸的少年,吴怀民刚刚熄灭的火苗瞬间爆炸,读书人的风骨,让他强捏着最后一丝理智,咬牙切齿道:“你特么……是谁?”
“晚辈张还真,拜见吴先生。”张还真没有再嬉皮笑脸,反而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儒生拜见前辈的礼节。
“张还真?那个逃难过来的童生。”吴怀民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响起了什么,重新审视眼前的少年。
“正是。”张还真神色肃然,拱手道:“晚辈乃大魏元和二年,永宁县县试第十七名。”
“既是童生,也算读书人,怎么如此不知礼。”吴怀民呵斥一声,语气依旧严肃,眉头却已舒缓,眼中怒意消散大半。
“风月之下,谈笑风生,君子论道,礼法之外。”
“不知可否?”
张还真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心神却已经紧绷到了极点,他在赌,在赌吴先生并非苛求礼法之辈,赌这个在乡下开私塾的吴秀才,并非是一个死读书的腐儒。
儒家以仁为本,以礼为纲,儒家弟子的仁爱,尊重是有阶级的,故而,第一印象很重要。
同一阶级,玩笑再大,那也是开玩笑,只是趣谈,是一件雅事。
不同阶级,玩笑再小,那也不是开玩笑,是放肆,是无礼,是僭越!
“你一个童生与我论什么道。”吴怀民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傲然,指着院中青石板凳道:“坐吧,来者既是客,老夫去泡些茶。”
“也利为义以,利为利不以国谓此……”张还真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坐下,而是对着月色朗声诵读,没有一丝情感,面无波澜,仿佛一台复读机。
“这是什么鸟语……不对,这是《大学》!”转过身去的吴怀明刚想破口大骂,但,多年的读书本能让他身体一僵,紧接着后知后觉,反应归来。
他缓缓转过身,心潮止不住的澎湃,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上翘,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张还真。
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他是在倒背大学!
这小子倒背如流!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修行者,记忆力怎么可能如此强大。
炫技,一定是这小子在炫技,他只会倒背《大学》,《大学》一篇字数不多,耗费一些功夫,倒背如流并不难。
吴怀明心中不断否定,细长的双眼却一刻都不肯离开,全神贯注地看着张还真,试图寻找其错误与漏洞。
可惜,一气呵成,没有纰漏。
“善至于止在,民亲在,德明明在,道之学大。”张还真念完最后一句经文,长吐一口浊气,然后在吴怀民错愕的目光中,开始倒背《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