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吴怀民抿着酒杯,娓娓道来,此界前半段历史与前世极其相似,转折点却在三国之后。
“五百年前,佛道争锋,妖乱大地,司马篡位,三国再分,诸侯十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妖族入侵,胡人为祸,人族势微,几乎灭族,史称黑暗之乱。”
“幸有武祖姜源出世,气吞万里如虎,平乱世一人压尽天下,定境界九品十八重楼,拓版图天下几乎一统。”
“……”
吴怀民聊到兴致,喝了一杯又一杯,脸上浮现红晕,已是半醉,神色傲然道:“武祖飞升之后,后人再拾遗泽,弥合诸国,南征北讨,威压四夷,终有今日北魏南梁局面。”
“我大魏秉承武祖遗命,立国百年,带甲十万,良将千员,国力日盛,蒸蒸日上。”
即使是大魏王朝最穷酸的秀才公,一想到帝国的强盛和伟业,便会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因为秀才已经半只脚迈入统治阶级,时不时的享受特权福利。
而,作为落魄童生,张还真所见所闻,只有贪官恶吏,再加上前世的影响,对大魏王朝自然没有太多情感,心中无比冷静,只是敷衍道:“大一统在即,盛世将临,大魏正需要先生这般大才治世。”
“大一统……国家虽然强盛,但,大一统何其之难。”吴怀民顿了顿,唏嘘一声,叹道:“方才我见你倒背前朝史,想来也是熟读史书的。”
“自有南北朝来,江山更迭,英雄辈出,国姓都换了数次,不止一次有大一统机会,可每当有英雄豪杰横空出世,准备要一统江山的时候,总是出现意外,不是己方阵营有人拖后腿,就是敌国出现惊世天骄,强行续了一口气。”
“纵观三百载,不缺绝代高手,不少盖世英雄,可偏偏无法一统,可悲可叹。”
“冥冥之中似乎欠缺了什么。你说,究竟缺了什么?”
“自然是缺天命,前朝没有天命,只有我大魏有天命,承武祖正统,才能一统天下。”张还真微微一笑,说得滴水不漏。
南北朝纷乱,国姓更迭数次,哪里有什么天命正统可言。
越缺少什么,就越强调什么,所以无论大魏,还是大梁都仿佛强调自己的正统性,具备天命。
大魏有天命,这是一句政治正确的废话。
但,用来搪塞读书人,还是很好用的。
“天命?”吴怀民嗤笑一声,眼眸中欣赏目光逐渐淡了下去,索然无味道:“圣贤早就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市井中人,愚昧无知,参悟不透天道,只能求神拜佛,遇事不决,强曰天命,以此慰藉己身。”
“你一个读书人,也跟我谈天命?”
正如同教皇不信上帝一般,大儒也从不信天命。
所谓的天命,就是儒生自己编出来的玩意。
千年之前,那位号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际融合百家学说的初代儒教教主,在面对大一统变局的时候,选择破釜沉舟,改革换新,那里抄一点,这里缝一点,创造一套连儒家祖师爷复生都看不懂的天人感应学说。
最终在得到帝王支持之后,使得儒学脱离百家,独立化作一教。
此后岁月,儒教经过一代代大儒不断打补丁,天人感应,五德学说,天子天命,最终成为社会意识形态,被世人广泛接受。
便是谋朝篡位,也要假惺惺禅让,说五德轮转,天命无常,给自己披上一块遮羞布。
然而,五百年前司马篡位,当街弑君,直接将遮羞布扯下来,而后的三国分裂,十六诸侯,天下乱战,黑暗动乱,更是将天命之说抛掷在地上,砸个粉碎。
皇权光着屁股站在大街上,任凭众人围观,告诉所有人,什么天命天子都是狗屁,拳头大就能当皇帝,谁都能来爽一把。
于是五百年来,宗室能当皇帝,外戚能当皇帝,大臣能当皇帝,道士能当皇帝,和尚能当皇帝,皇后能当皇帝,太监能当皇帝,妖怪能当皇帝,胡人能当皇帝……
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前人田地后人收;说什么龙争虎斗,北邙山无数荒丘。
真正读透史书的儒生,根本不会信天命,所谓天子神圣事,只能骗一骗愚夫愚妇,以及读书读傻了的腐儒。
“不好,鸡汤要飞了!”张还真心头一紧,瞧出吴怀民的轻视。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自家要是再拿不出点东西,两人的交情便要仅限于此了。
“先生为什么不问问我,何为天命?”张还真抢先一步,自问自答道
“何为天命?”吴怀民微微一滞,熄灭的兴趣重新复燃,心中猜测眼前这个神童能给出什么答案?
是高高在上的仙佛神圣,还是天榜强者,百万大军,亦或者是比较符合他心意的:造福百姓,刷新吏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张还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八个字。
“这句话是谁教你的!”吴怀民震撼了,手掌一松酒杯掉在案板上,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眼眸迸溅一丝精光,不负醉态,沉声道:“你有老师?”
“晚辈只有蒙师。”张还真不卑不亢,平静说道:“这句话,是我从书上看到的。”
“那也很难得了,那也很难得了……”吴怀民拾起酒杯,喃喃这一句话,突然又问道:“你觉得是缺戎,还是缺祀。”
“先生觉得是,那就是。”张还真灿烂一笑,以茶代酒道:“我敬先生一杯。”
“是,祀……是了,是了。”吴怀民品味一番,笑骂一声滑头,却也不逼问,只是碰杯饮酒。
酒杯碰撞,水波荡漾,两人却守不住内心的平静,泛起了波澜。
“妖孽,妖孽啊!”
吴怀民捏着酒杯,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心中忍不住爆了个粗口,这小子看书看出这八个字来,格老子的,这已经不是神童了,简直就是妖孽在世。
他久经世事,磨砺多年,才有所心得,这小子才多大啊。
而,张还真则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文心雕龙再次变化,温故而知新,两人论道,他的史学造诣略微提升。
【文心雕龙:三阶(191/1000)】
望着刹那间飙升的五十点数字,张还真咂舌,暗暗思索:“特娘的,老子随手找个秀才薅羊毛,不会找到一个真卧龙了吧。”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戎,很好理解,是兵器,是军事,是暴力,一个国家从创建到运行,都少不了暴力作为基础。
祀,表面上看是祭祀,是祭祀神灵,祭祀上苍,代表君权天授,让天子笼罩上一层神圣光辉,杜绝底层人造反的可能。
但,深究下去,祭祀不单独是祭祀,更是指着意识形态发展,道德文明建设。
五百年前,秩序崩塌,武祖横空出世,重建了秩序中的戎,统一境界,独断千古,终结黑暗动乱。
昔日异族入侵,胡人建国,仙佛斗法,大妖吃人,随手一道法术砸下,顿时山崩地裂,一次斗法余波,数万百姓丧命的局面,不复存在,留下一个相对安宁的南北朝。
只是武祖姜源重立人族之“戎”,却没来得及重新构建人族之“祀”,便飞升而去。
千年前初代儒教教主融合百家,所制定的天命体系崩塌后,再没有新的意识形态取代。
有的,只是乱世黑暗森林法则,人人自危,人人逆贼。
这便是三百年来南北朝纷乱的根本原因之一,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拳头能打得人暂时臣服,但,口服心不服,势必会在暗中拖后腿,搞破坏,磨洋工,非暴力不合作。
道德是社会的润滑剂,无法凝聚共识,十层力量只能用出五层,事倍功半。
张还真能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站在前世基础上,站在五千年文明巨人的肩膀上,经历过信息大爆炸时代,可以轻而易举的获得专家学者数十年总结出来的智慧。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而,身在局中的吴怀民竟然能以敏锐的目光,从史书中,从乱局中,总结出与他相似的观点。
这是一种何等惊人的智慧。
“莫非真是一位隐世大才?”张还深吸一口气,试探问道:“还不知吴先生是哪一年的秀才?”
“元和二年,中沧州院试第一名魁首。”吴先生叹息一声,放下酒杯,微微后仰,眼中满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