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想到,公主府中,灵犀还给他准备了一个沈慧,起初他听到那个声音,还以为自己真的等到了那个万分之一呢。
虽然最后也挺失望,但既然大家都不遗余力地为皇嗣在努力,那他这个最关键的人,就顺了他们的意吧。
不过,他连夜将沈慧带回皇宫,册封美人的事,倒是又给坊间提供了一段谈资。是不是佳话不好说,反正说书先生根据这事编出来的段子,将沈筠气得吐了血倒是真的。到后来,他听陆伯言说起这事,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当然不见得多喜欢沈慧,但至少还能把她从那堆小娘子里分辨出来,所以高启年每次问去谁宫里时,他随口就答她而已,倒让那些小娘子嫉妒得不行,明里暗里编排皇帝偏宠她的事,倒说得沈慧自己都以为,他对她真有什么偏爱来的。
对此静宜她们也只能笑笑,这些眼皮子浅的小丫头,哪儿见识过什么叫偏爱啊。
当然,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三皇子萧梁很快就降生了,生母穆氏是大司徒穆旭尧的孙女,身份地位自来就与旁人不同,此时也顺理成章地被晋封为贤妃,到现在贵淑贤德四妃,只余德妃一位空缺,大家便都盯着那个位置,倒把位同副后,却无人认领的辰妃宝座给忽略了。
此时,最炙手可热的候选人之一沈慧也已位至婕妤,不过大家都不唤她沈婕妤,而是识趣地跟着皇帝的叫法,称她慧婕妤。
能不识趣吗?之前有个刚进宫的小丫头不小心叫了声沈婕妤,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可转脸她就被高公公叫人掌了嘴。
这宫里但凡资历老一点的人都知道,在皇帝心中,那个姓氏只有蒹葭殿的主人才配得上。对,他就是这么偏心,只有她配跟他一起站在云端,别的人,都只能卑微到尘埃里。
可惜那座一直空着的蒹葭殿,主人常年不在,里面只有个叫海棠的女官,日日守着一大箱子越来越多的如意,田黄的,碧玉的,紫檀镶琥珀的,赤金嵌琉璃的,应有尽有。
反正如意这种东西,历来只披霞殿和蒹葭殿的礼单中才会有。
哦,倒是有个唯一的例外,就是贵妃之子萧笠封晋安君时,皇帝挑挑拣拣了半天,将原本打算留在蒹葭殿那柄羊脂玉整雕的如意赏给了他,为此还被贵妃嘲笑了好久,说他是史上最偏心的皇帝,他倒也不恼,只是想着,横竖是赏给冬至的,卿卿原先也那么喜欢他,应该也是愿意的。
当然,这种玩笑也只有贵妃才能开,一来大家都知道她是真的在开玩笑,二来现在皇帝也只对原先东宫里那几位还有点耐心。毕竟是共过患难的情谊,又一起拥有那么多跟她的回忆,即便是曾经吵过闹过互骂互怼过,哭过笑过握手言和过,现在也只觉得流淌着岁月的温情。
否则即便慧婕妤被他偏宠到那个地步,不也还是因为烧了个旧香囊,被他狠狠一耳光扇到地上,半天起不来吗。
灵犀虽然也敢说这样的话,但她现在不大管这个,而是致力于帮助皇帝发掘后宫那些小娘子的优点,比方说穆贤妃吧,她...诚然,她除了野心勃勃嗓门儿大而外也没什么特点了,更不要说优点,哦,还会生儿子,唉,这个还是算了吧。
那就吴修仪吧,这倒是个才女,清贵人家出身,也是自小博览群书,六艺俱佳,尤擅诗词,静宜嫂嫂应当也是看中她这一点,想着投兄长所好,才会选她的吧。
谁知她拿着吴氏的诗稿跟兄长巴拉巴拉说了半天,他也只是举起衣袖掩住口,打了个哈欠道:“嗯,是挺好的。”
灵犀不甘心,又循循善诱道:“陛下不觉得,就算是卿卿,在这上面的造诣也不如她吗?”
她这句话,听得侍立在旁的高启年出了身冷汗,想着皇帝不知又要发多大的脾气了,谁知萧琮只看了她一眼,拿着那诗稿认真想了想道:“嗯,确实如此,卿卿写不了这种东西。”说完将诗稿丢给她,“但这与朕又有何干系呢?”
一句话噎得灵犀差点没缓过气,回到公主府后连晚膳都没用,艾尼瓦尔使尽浑身解数,才哄得她吃了半碗清粥。
可她还不死心,今天弄个舞姬给兄长瞧,明天请个娘子给皇帝看,他却都是意兴阑珊,看过了,夸两句“甚善”,就没有下文了。于是宫里宫外也就起了好多流言蜚语,都说这位永乐公主也太伶俐了些,自小就专会拍今上的马屁,所以才混得现在的地位,同是公主,今上的亲姐妹们倒要让她三分,如今更是恬不知耻,为了笼络君心,连些不三不四女人,也千方百计弄了来给皇帝送去。
且看那宫女出身的慧婕妤,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这种话灵犀听得多了,也会趴在她的艾尼尔怀里哭一阵,过后却还是乐此不疲,也不管别人说得到底有多难听。
有一日,萧琮又拉着艾尼瓦尔喝闷酒,艾尼瓦尔却忽然道:“陛下,灵犀那丫头,干的那些傻事,说的那些傻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萧琮“哼”了一声,“都多大了,也只有你还把她当丫头。”
见艾尼瓦尔讪讪笑着,他便又道:“她说的那些话,哪句不扎心?朕要是都往心里去,早被她气死了。朕知道,她当初和卿卿感情那么好,如今做这些事,心里也未必好过,更何况还要承受别人的非议,说白了就是里外不是人,要不是为了朕这个生者好,何苦来哉。放心吧,朕还没老糊涂,没那么不知好歹。”
艾尼瓦尔这才笑着呷了口酒,道:“瞧陛下说的,您春秋正盛,怎么净说自己老了呢。”
萧琮有些恍惚地笑道:“是吗?可朕总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折腾不动了。”说完,连喝了几口酒,又道:“你是不知道,朕有多羡慕你和苏怀瑾。”说得艾尼瓦尔也惆怅起来。
灵犀的确是把招数都快用尽了,以至于某天心血来潮,竟然又想着拉萧琮去参加诗会,萧琮那两天正好也是闲一些,想着若是不顺她的意,她不知又要折腾些什么,便也同意了,谁知到了诗会刚一坐定,就听她小声嘀咕,“这女子也太痴情些了吧,怎么还没嫁人吗?”,他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就见一个不算年轻的小娘子正痴痴地望着自己,样子倒还有些眼熟,后来经灵犀一提醒,才想起她就是那个薛家二姑娘。
当初卿卿曾用扇子指着她对他道:“若是喜欢头脑简单的,那姑娘倒是不错。”
他想了想,便把她带回宫,随手封了个充仪,心道,这个是你自己给我选的,可不能生气啊。
灵犀自然喜出望外,之后又生拉硬拽地逼着他赴了两次诗会,打了几场马球,最后一次在马球场上,有个小姑娘经过他身边时,簪子被马颠得滑落在地,清风将她细软顺滑的发丝吹起,拂过他的脸颊,他想了想,将她也带回了宫,每每抚着她的发丝,倒是能睡个好觉。
可那之后,灵犀再想拉着他去干这些事的时候,他全都拒绝了。
够了,他们要皇嗣,萧梁已经出生了,慧昭容的肚子里也又有了一个。灵犀要给他找可意的人,也当着她的面选了两个了,可以了,再多,卿卿真的要生气了。
说起来,这些年唯一真的懂点他的人,也只有苏怀瑾吧。
至少他从来没有上疏逼过他纳妃,当有人为这种事被革职查办后,旁的人都在求情,唯独他不动声色,只用一副“你活该”的表情望着他们,自己在一旁看着也很是解气。
而众人都在为每年冬月十七忽然增设的盛大宫宴摸不着头脑时,他也总是恰如其分地暗示,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让那些整天哔哔哔的言官适当闭嘴,不要总惹皇帝不痛快。
还有,每到了月夕节宫宴,大家喝着喝着酒,忽然找不到皇帝了,他也知道对众人道一句无妨,之后从容地包上几块席间必有的桂花糕,慢悠悠地踱到蒹葭殿来,陪他喝酒看月亮,聊一些卿卿小时候的趣事。
他们当然不知道,每逢那个时候,沈筠也抱着思君在千里之外的姑苏看月亮,边看还边腹诽着:看你这个大傻子许的都是些什么愿吧,这下真的千里共婵娟了,只不过我尚且晓得,自己就算拼了命也终会回去见你,你却未必知道我还尚在人间,心里该有多苦呢。
一晃,距国丧期满又有了一二年,陆伯言终于觉得沈筠的身体已经调养到可以勉强受得起一二十日的舟车劳顿时,才带着她和思君买舟北上,可叹医馆虽已转手,沈筠的镯子却再赎不回来了。
沈筠嘴上不说,心里却也哀哀地想,那赎不回来的镯子,似乎就暗示了她与承泽回不去的时光,彼时,他已有美人在怀,而自己,也日薄西山了,何必再去搅起一池波澜?
所以她回去,也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她这些年,几乎就是靠着这一点点执念苦苦支撑着,才知道原来自己终究还是不够洒脱,还是放不下。
对此陆伯言也有些内疚,如果不是自己在惜微的忌日喝了酒,回去得太晚,阿筠的身体或许不至于损伤至此,自己对她虽没有男女之情,但相处日久,早已把她和思君当作亲人,毕竟有他们,他还恍惚觉得自己有个家。
所以阿筠一早提出回京时,他一力阻止,他不敢让她冒这个险。
当初惜微就是因为得了他的信,急着与他团聚,不顾自己尚在病中,一路舟车劳顿,才会在抵达京都后不久,就香消玉殒。
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悔和痛,所以不能让再让阿筠重蹈她的覆辙。
回想那时的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
那时的他,不过二十五岁,就已连中两元,锋芒直逼年轻有为的右相,于是在等待殿试时,连发了两封书信,催促自己的爱妻前来京都与他团聚,道,惜微卿卿,速来京师,为夫定身披红绸,脚踏祥云,带卿一日看尽长安花,许卿诰命加身,一世繁华。
那时候的他,就觉得状元及第,已是他囊中之物。
惜微应当也是不愿拂他的意吧,所以才不顾自己的病,挣扎着来了,却在他殿试的前一夜,溘然长逝。
惜微,惜微,没有了你,我要这些虚名,又有何意趣。
只是彼时苏怀瑾还在跟萧琮感叹,“这个陆伯言倒是个人才,怎么殿试竟然不来呢。”
萧琮正恼恨着沈筠跟他讲的什么推恩令的典故,因此漫不经心地说,“这些拎不清的人,算是什么人才。”
苏怀瑾一想,倒也是,便将他的名字划掉了。
之后,陆伯言没有再回故乡,而是将惜微埋在了京郊的一片荒山上,他不忍再让她受舟车劳顿之苦了,更何况,她走了,他的魂魄便没有了归处,回不回故乡,确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再后来,他四处漂泊,在广漓江上结识了个老郎中,非说他有慧根,要收他为徒,还自诩是当朝御医的启蒙师父,陆伯言那时也是觉得,自己最好再学一技傍身,就欣然应允了。
那时的他们,果然都还很年轻啊。
对于李惜微的事,沈筠所知并不太多,但从陆伯言的只言片语中也几乎可以窥得全貌,每每也是感叹,上天怎么如此喜爱作弄这些有情人呢?继而又想到了她的承泽,这么多年过去,哪怕一直没有寻到自己的尸身,他怕是早也死心了吧。
从前他曾说,一想到她或许会先走,便如万箭穿心,痛难自抑,如今看起来,她是真的先走了,那他到底是如坊间传闻那样另结新欢,还是如陆伯言这般,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眼里再看不到别的女子,偶尔宿醉之后,就不停吟诵那闕《半死桐》呢?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