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禾闻溪,嘉和朝太傅之女。
一纸圣上的赐婚,我嫁入了东宫,若大的宫殿冷冷清清,连个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太子与我素未谋面,我只知道他叫沈湛,是皇后娘娘的养子,也是朝中最寄予希望的储君。
新婚夜,他挑起我的盖头,我第一次正眼瞧他,他是生的那样好看啊,皮肤也白皙,温和的暖黄色烛光勾勒了他的发丝,一双桃花眼里墨色流转,透着欲说还休的意味。
*
沈湛对我很好,可这种好是相敬如宾,也仅此而已,我们两个的婚盟也都是身不由己。
是夜,天上缀着繁星,薄云浅绕星汉。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我记得那日古木色的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声音,我听着他的步子踏过木地板,一步一步向我靠近的声音。
“闻溪,”他叫着我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小名,而不是冷冰冰的“太子妃”。
我放下手中的木梳,转过头去,他手上拿着的是一支红豆钗,样式是圆润饱满的红豆缀着枝头的样子,小巧玲珑。
沈湛的眉眼布着愁云:“你以后跟着我,不知道要面对多少波诡云谲,明枪暗箭,但圣旨不可违,对不起,把你拉进了这趟浑水。”
我呆呆地看着他,随后嘴角勾起了笑容,他为什么要怪自己呢?深更半夜来找我竟然是为了这事,竟然只是为了和我说一声对不起。
我怎么会怪他呢,我又为什么要去怪他:“殿下,这不是你的错,闻溪怎么会怪您呢,这高门大户的女子本来就是娇花,我们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若是老天不眷顾些,娇花的结局就是陷入泥泞,无可挣脱,殿下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闻溪很幸运,这辈子能遇到殿下。”
他笑了,闯入窗子的风也笑了,素娥撒下清辉,窗外杏花纷飞。
*
七月初三,我同沈湛一起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凤仪殿里摆满了冰块,进去就很清凉,皇后娘娘是一个极有威严的人,她在外人面前总是不苟言笑,但是在和沈湛讲话的时候就是笑语盈盈的。
沈湛不是皇后娘娘亲生的儿子,但是宫里头的人都说皇后娘娘待沈湛比待沈沅更好呢。
沈湛是陛下的长子,但是他的母妃不幸早逝,有时候我会看见他在晚上拿着一把长命锁,指腹轻轻的摩挲着,我想那应该是他母妃留给他的吧,他一定很想自己的母亲。
听说沈湛的母亲是殷妃娘娘,当年宠冠后宫,回眸一笑百媚生,是一等一的美人,怪不得生出来的沈湛长得也是这般的好看。
沈沅是皇后娘娘在过继了沈湛第二年之后生的儿子,是名副其实的中宫嫡子,宫里的钦天监和道士都说他长得一副帝王之相,可我却不觉得,当皇帝难道还要看脸吗?简直草率至极,况且这要是被身为太子的沈湛听到了该多难受啊。
御花园里,石榴花开得正盛,宫娥扶着我散心,沈湛被皇后娘娘留下来聊话了,他让我自己先在宫里面到处转转,随后再接我回家。
可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颗金球,直直地朝我射来,那金球上面还挂着倒刺,我眼一闭心一横,想着要完蛋,可是我如果不漂亮了,沈湛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可冲击迟迟未来,我的脸颊上感不到一丝的疼痛,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件绣着云角暗纹的袍子,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光泽。
再往上一些,就是一张清俊冷艳的脸,凤眼狭长,感觉里头透着算计,和沈湛生的一点都不像。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是能出入御花园的男子除了当今的圣上,恐怕也只有皇后娘娘的嫡子靖王沈沅了。
倒是他先开口了:“太子妃小心。”
“多,多谢……”我有些惊魂未定:“多谢靖王出手相助。”
“五弟贪玩,父皇又纵着他,在宫里头布置了不少小机关,太子妃以后走的时候要小心些。”沈沅提醒道。
“嗯,多谢靖王提醒。”我出于礼貌福了下身子,准备离开去凤仪殿找沈湛。
可背后的声音突然叫住了我:“太子妃,我们见过。”
我疑惑着转头,对上他的那双眼:“我们……见过吗?”
“见过。”他说的很肯定,仿佛我们之前真的有一段渊源一般。
我刚张口打算说些什么,肩上突然落下了一件披风,清润的声音传入我的耳畔:“皇弟,我同太子妃刚向母后请过安,太子妃体弱,时候不早了,就先告辞。”
我礼貌地冲沈沅点点头,沈湛拉着我的走出了皇宫。
*
嘉和三十六年,也是我嫁给沈湛的第二年,父皇不行了,那一夜的风雪很大,埋没了三宫六院和满朝文武的哭声。
我瞧着沈湛的模样,失魂落魄,这是他第一次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我知道父皇对沈湛很好很好,父皇是陪着沈湛长大的,沈湛的诗书骑射都是父皇亲自教的,沈湛没了如此好的一个爹爹,一定很伤心。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拿着帕子的手,在他的背上抚了抚,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沈湛抬起的眸子是通红的,他握住我的手,手劲有些大了,甚至把我弄疼了,他低哑的声音仿佛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似的:“闻溪,别离开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出此言论,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拍了拍他的手背:“闻溪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
沈湛登基的那日太阳很暖和,在冬日里连清风都是温和的,我凤袍加身,繁重的冠子差点压弯脖颈。
太极殿里,百官朝拜,山呼万岁。我偷偷地瞧了一眼皇后娘娘,哦不,太后娘娘的神色,她脸上虽然堆着笑,但是总是会不自觉地向沈湛这边瞟来,眼神里透着警觉,看得出来,她好像不是很开心。
登基大殿上,没有看到沈沅的身影。
可是三个月后,不好的消息传来了……
沈沅的封地在锦州,不知是沈湛心善还是沈沅的生母太后娘娘从中作梗,锦州是一个很富庶的地方,可是就在三月初八,沈沅不知道从哪儿号召来的一大堆兵力,打着“名正言顺”的口号,要直取皇城。
可最气人的还不止这个,太后娘娘的母家树大根深,朝中有不少大臣也是站在靖王沈沅这一派,说他是真正的中宫嫡子,加上钦天监和道士的一派胡言乱语,朝中的不少人开始动摇。
“皇上,乱军已经攻破玉阳关。”
“皇上,乱军已经攻占敏州,向京畿进攻了。”
“皇上,乱军已经打到皇城脚底下了!”
……
乱军能打的这么快,其中难道就少得了太后娘娘的功劳吗?
那天夜里的上书房格外冷清寂寥,沈湛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案上叠了一堆厚厚的奏疏,我放轻了步子靠近,从食盒里面端出一碗燕窝搁在桌上。
沈湛没有动,我拿起一本奏疏,打开,是一段刺眼的文字,那个字竟然不是用墨写的,而是淋淋晕染的鲜血!
那本血书上,酣畅淋漓地指责着沈湛的过错,说他只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说他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如果早日退位让沈沅来当这皇帝,就不会有那么多军官百姓牺牲。
我气急了,一把把奏疏甩在地上,眼睛止不住的红,鼻子开始发酸,喉咙里面仿佛有一样东西卡着一般难受,明明是沈沅的大军蹂躏百姓,烧杀抢掠,这也能怪沈湛?
沈湛听到这折子落在地上的声音抬起了头,他的眼神很憔悴,不知道已经几天没合眼了,他自顾自地说着:“守卫城池的官兵不知道有多少是太后的人,根本就清除不干净,靖王大军一到,有些官员甚至直接开门投降,可那些百姓都是无辜的呀,父皇生前把玉玺亲手交给我,我想做个好皇帝的……”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道:“闻溪知道,陛下一直都是一个好皇帝。”
他良久没有开口,上书房里一阵沉默。
半晌,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在我的耳畔:“闻溪,我让人带你走,好不好?”
我摇着头,抓着沈湛的手,记忆里浮现出当年的模样:“不,臣妾不走,陛下不是说过,闻溪不会离开陛下的吗?”
这是我少有的倔强,那一夜,皇城外火光冲天,夜如白昼,我听见城门被一下一下地撞击,各种嘶喊声、刀枪碰撞声、哭声齐齐灌入耳。
*
天亮了,太极殿的外头升起了一轮红日,王朝的更迭无休无止地进行着……
太极殿外的场地上,沈湛的龙袍被褪去,双手双脚都被束缚在柱子上,身边围了一圈的干柴,是想把他烧的灰飞烟灭吗?
龙椅正对着场地中央的沈湛,然而上头坐着的再也不是昔日的帝王,而是十二旈冠冕和华服加身的沈沅。
沈沅脚边,一个手脚被粗鲁捆绑的胖子惊恐地瞪着眼,不停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心里头十分惊惧沈沅。
“禾小姐,这边请。”一个宫娥装扮的女子引着我走,一看就知道是沈沅的人,说话的时候和颜悦色。
我都没有正眼瞧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上书房的椅子上。
那宫女见我不为所动,却又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禾小姐,对不住了,这是陛下的口谕。”
我被几个老嬷嬷强架着送到了太极殿,看到的就是沈沅一身华服坐在上头,满身矜贵,和沈湛发丝凌乱,被捆在柱子上当做阶下囚的模样。
沈沅还给了我把椅子坐,我没坐,被身后几个老嬷嬷压着坐了。
沈沅起身离开龙椅,一步一步向我走近,身上华服勾勒出的金丝云纹在太阳光底下闪着亮光。
我坐在原地看着他的举动,沈沅走到我面前,掐着我的脸,强迫我和他对视,手却没有用力,他嘴角勾着笑意开口:“禾姑娘,记起我是谁了吗?”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沈沅见我没有回话也不恼,轻蔑的眼神瞥了一眼沈湛:“要不你跟着我,嫁给我,我让你当皇后。”
我心中冷嗤,一把拍开他的手,只道:“太后费尽心思替你谋划这么久,皇后之位我却唾手可得,你还真是孝顺。”
谁知他突然伸手,我看见,一个带着倒刺的小金球就躺在他的手心。
我蹙着眉头看着这个小东西,想起了几年前御花园时的模样,那个凤眼狭长的少年站在我身前挡住了飞来的小金球。
“打回去?”沈沅的声音带着戏谑的挑逗,他回眸看了一眼像只猪似的被捆在龙椅旁的“五弟”沈溉。
沈溉立马蠕动着他庞大的身躯,瞳孔收缩,满脸惊恐,他从小就被父皇惯坏了,母亲是个宠妃,宫里头的人无一不顺着他,就算是宫中的嫡子也要给他几分脸色看,父皇驾崩之后得了一块富饶的封地,做了个闲散王爷,夜夜笙歌,每日都有美人相伴。如今碰上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我看着沈沅的眼睛,在众人的不可思议中,吐出了四个字:“乱臣贼子。”
谁知道沈沅不但没生气,反而还笑了,他看向被捆在火刑架上的沈湛,回过头来一双眼里透着耐心地对我道:“你要是不去打那头猪,我就割沈湛的一条胳膊。”
他说的云淡风轻,我心里都快塌了,但他还是笑盈盈地把那颗小金球递到我的手上,柔声道:“小心点手,上面有倒刺。”
老嬷嬷没再束缚着我,我腿有些颤抖地走向沈溉,沈溉已经是一副被吓尿的模样,他嘴里不断恳求着:“皇嫂皇嫂你行行好啊,放过我吧……”鼻涕纵横,可身上绳子绑着,想起也起不来。
沈沅就站在我身后等着我动手,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举起手上的金球,没有砸向沈溉,而是往自己的脸上划去……
身旁的宫女都来夺我手上带着倒刺的金球,我摸了一下脸颊,有些湿漉漉的,可那个小金球只是沈溉小时候的玩物,它的倒刺并不是特别的锋利,可我的脸颊上还是见了血,手上也沾染上了丝丝血迹。
沈沅上来捂住我涌着血的脸,他冷声开口:“禾闻溪,我喜欢的不是你的脸,就算你毁容了你照样得待在我身边。”
我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沈沅的愠色总是藏在眉眼里,他不带感情地向身边的侍卫吩咐倒:“把那头猪宰了。”
“沈沅你疯了!?”我一把去拉沈溉的衣裳,却被沈沅按着手腕,我盯着他的眼睛:“弑兄杀弟,你还是人吗?他们跟你可都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
沈溉叫着,却因为吵嚷被捂住了嘴巴,到最后,只剩下了呜咽声……
“你知道他府里有多少女人的白骨吗?”沈沅垂眸道。
我顿了顿,沈沅说的或许是真的,沈溉荒淫无度,强占民女,被告上官府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又能如何呢,挂着“明镜高悬”的府衙拿着俸禄不干人事,因为畏惧沈溉的势力而草草结案,那些女子父母的哭声连皇城脚下都传不到……
“可是……”我的声音颤抖着:“你皇兄沈湛又做错了什么?他是明君。”
沈沅看着我,半晌,他开口道:“他必须死。”
皇权的斗争就是如此,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沈沅起了身,外头太阳正好,毫不吝啬地撒播着,所有的将士都沐浴着金光。
就在沈沅的“点火”二字将出时,我一把抽出了旁边侍卫佩戴的剑,抵在了我的脖子上,剑出鞘之声铮铮,沈沅转身看着我,眉目瞬间冷了:“把剑放下。”
我固执地执着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手上微微用力,就感到脖子上有血珠流出。
“让我过去。”我双手紧紧握着剑柄,沈沅不为所动。
“让我过去!”我再一次开口,剑又割进去几寸。
沈沅最终还是动了,他缓缓向侧边退去。
我看着太极殿外被捆在火刑架上的沈湛,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周边的侍卫举着火把,我看向他,冷声道:“把火把给我。”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他看向站在上方的沈沅,应该是见到了沈沅的微微颔首,最终把手上的火把递给了我。
我走上火刑架,沈湛因为长时间没有阖眼已经很虚弱了,他只是努力地睁着眼睛,微弱的声音告诉我:“闻溪,下去。”
我抿着唇摇头,看着他苍白的神色,我笑着开口,一如多年前凉风习习的那个夜晚:“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沈湛看向我,嘴角扯起一抹笑,我已经忘记他多久没有笑了:“好。”
我压着自己的哭腔:“那要是我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放心,下辈子我来找你,”四月的春风携着沈湛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他看着我,眼里好像也只有我:“届时,我一定给你背一首相思。”
我带着泪珠笑着,将手上的火把直接抛到了干柴上,顿时,红色裹挟蓝色的火焰开始蔓延。
士兵们纷纷上来救火,可是那干柴上被沈沅浇了油,灭不掉的……
四周都是火光冲天,我丢下剑几步上前抱住了沈湛,哭腔再也压不住了,我对他耳语道:“好,不许骗人,下辈子你一定要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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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漓的雨打湿了临安城,南国总是这样烟雨迷蒙。
河边的高楼上,歌女在楼台上拨动琵琶弦,弦声和着雨声悠悠荡在河上。
河里细细的涟漪一圈圈碰撞,几只小船摇摆而过。
船夫摇着桨,淳厚的声嗓唱着一支歌谣,歌谣是吴侬软语,飘荡在四月的春风里。
禾闻溪扎着两个小揪揪,一脸婴儿肥,撑着一把黄油纸伞走在青石板桥上,透过薄薄的一帘烟雨,一个书生打扮的小男孩捧着一摞书跑着,雨珠侵落在他衣衫。
“啊!”禾闻溪被撞了一下,小书生的书散落一地。
“你干嘛撞我?”禾闻溪捡起掉在地上的伞,看到了地上散落的书,瞥见小书生那张白净的小脸:“原来是个小书童啊?”
“谁,谁是书童!?”小书生不乐意了:“我可是小秀才!”
禾闻溪掩着唇笑了,刚好旁边的雨珠打落了一朵红豆花,堪堪落在禾闻溪的手心。
“你没听过王维的相思吗?”禾闻溪故意出题刁难刁难他。
“当然听过!”捡书的小秀才抬头,一脸的得意。
禾闻溪一只手插着腰,挑眉道:“小秀才,那你背的出吗?”
“怎的不能?”小秀才起身,挥了一下袖子,深情并茂,娓娓而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红豆者,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