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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溪堂前燕

昭溪堂前 谢棠之 6489 2024-07-06 21:11

  嘉和二十四年。

  细蒙蒙的雨织着江南春景,穿堂走巷尽是温言软语。

  朱雀桥边的桃花正灼灼,柳絮正盈盈。

  “哎呦,禾小娘子,你可慢一些吧。”在溪边浣衣裳的阿婆笑道,梆子在衣服上捶出一阵水花。

  禾闻溪赤着双脚跑在石板路上,咯咯地笑着,蹲在昭溪边,看着几尾小鱼飘荡在里头。

  禾停云站在小姑娘的身后,看着她用小手舀起水的模样,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笑着道:“闻溪,今日要不要跟祖父去学堂?”

  禾闻溪转过白净的小脸,手摸了摸沾湿的袖子:“去学堂有好玩儿的吗?”

  “当然有,今日学堂可是来了个新学子,”禾停云抱起小姑娘,在手上掂了掂:“闻溪又重了。”

  “哼,才没有呢。”禾闻溪嘟了一张小脸,双手环在胸前,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

  *

  学堂名映云堂,离昭溪很近,就建在昭溪的岸边,昭溪旁柳树的枝丫刚好能够探过围墙,在学堂里飘扬。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

  映云堂里,书声朗朗,透过竹窗子,可以看见学子们捧着竹简听课的模样。

  禾停云抱着禾闻溪,在一棵桃花树前停下,旁边竹海成涛。一个穿着青衫的小学生捧着一摞书,在禾停云面前停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很有分寸地叫了一声:“先生。”

  禾闻溪眨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小少年,他身姿颀长笔挺,就如旁边的青竹一般,青衫衣摆上有暗走的云纹,一双凤眼狭长,他的气质和学堂里其他学子的亲切儒雅不一样,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

  “你好呀。”禾闻溪挥挥小手。

  那小少年愣了一下,顿了顿道:“你好。”

  禾闻溪看着他端方君子的模样,问了句:“你叫什么呀?”

  少年有礼有节地回答:“在下字如珩。”

  “如珩,”禾闻溪斟酌着这两个字:“这个我知道,祖父教我背过,君子如珩,羽衣昱耀,”继续喋喋不休道:“那你姓什么呀?”

  “好了,”禾停云笑着看了一眼小姑娘,随后又看着少年道:“如珩是来这求学的,人家还要上课呢,闻溪就先去西厢房找夫子去玩吧。”

  “好吧,”禾闻溪垂头丧气地扁扁嘴,看向面前的少年:“等你下学了,我来找你玩哦。”

  少年抿着唇没有回答,倒是禾闻溪像只蝴蝶似的向西厢房的花香里跑去。

  *

  远处的夕阳是瑰丽的,橙红与淡蓝交织着铺满黛山,昭溪上泛着粼粼的金色波光。

  如珩刚一走出学堂门,就看见一个肉包子扎着两个小揪揪扑过来,如珩被她这一撞两步踉跄,但还是堪堪接住了她。

  “如珩,我来找你玩儿啦。”禾闻溪声音奶声奶气的,揪着少年的衣角不放。

  “禾小姐想去哪玩?”如珩想要去拉禾闻溪的手臂,但是她箍得太紧,又怕弄疼了她,就只好作罢任由她箍着。

  “祖父说你是来这求学的,这有很多曲目呢,我带你去听西厢记吧。”禾闻溪拉着如珩的衣角往映云堂外走。

  “去哪儿听?”如珩被禾闻溪拉着走。

  “嗯……”少女佯装思考,最后蹦出来一句:“哎呀,去了你就知道啦!”

  楼台子搭得很大,角儿们在上面唱着,禾闻溪拉着如珩蹲在二楼的廊上,看着下头的热闹。

  “咱们为什么不去下面看?”少年看着下头一排排的桌椅疑惑着。

  “上面看的全,”禾闻溪说得头头是道:“这还得靠我爹开小门。”

  “你爹?”如珩瞧着少女一脸得意的模样道。

  “我爹爹可是当朝太傅,但是他一直在京城里,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禾闻溪说到这儿有点难受,刚刚的那股活泼劲一下子被愁云掩埋了。

  如珩的语气难得有波澜,他微微蹙着眉道:“当朝太傅?”

  “嗯,但是我爹爹说过一段时间就会接我去京城的,”禾闻溪摆摆手:“哎呀不说这个了,对了,你为什么要来江南求学呀?”

  少年拱手:“早闻禾先生治学有道,在下仰慕已久,特来求教。”

  禾闻溪看着比她大上几岁的哥哥:“那你家在哪里?”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道:“鄚州。”

  禾闻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

  *

  台上的角儿唱的很生动,禾闻溪不知道何时已经红了眼眶,如珩在上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刚刚回头,就看见禾闻溪拿着袖子擦眼泪的模样。

  如珩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西厢记有十里长亭送别这一段,下头的角儿刚好唱到,没想到这小丫头的共情能力这么强,他轻笑一声,去帮禾闻溪揩眼泪:“你怎么哭了呀?”

  禾闻溪有些抽噎着:“太坏了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崔莺莺和张生就是不能在一起。”说着说着还打了一个哭嗝。

  少年轻轻拍着她的背,西厢记他早就看过,只不过是今日那小丫头硬要拉着他再看一遍,回想了一遍西厢记的内容,安慰道:“放心吧,他们两个结局是在一起的。”

  “真的吗?”禾闻溪有些试探着问,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你,你怎么知道的……?”

  如珩笑了笑,像穿堂掠野的春风一样:

  “因为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

  刚下过雨,地上是湿漉漉的,路边的苔藓倒是一片青绿。“禾宅”离昭溪很近,如珩怕小丫头路上出事就自己送她回去。

  禾宅大门是古木色的,禾闻溪因为看到了西厢记圆满的大结局心情好的不得了,蹦蹦跳跳着要穿过大门。

  可是一声虚弱的“唧唧”声吸引了禾闻溪的注意:一只小燕子在门角边挣扎着,身上的毛很稀少,应该是刚出壳不久,它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身上沾着雨珠,很可怜的模样。

  禾闻溪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上面有个燕子巢,这只小燕子应该是从巢中掉下来的,禾闻溪撸了撸袖子,准备去把小燕子捡回巢里面去。

  “等等,”如珩一下子心切拉住了禾闻溪的小手臂:“小燕子沾染上了人的气味,燕子母亲会不要它的。”

  禾闻溪一顿:“啊?那怎么办呀。”禾闻溪一脸忧愁的看着地上扑腾的小燕。

  如珩看了一眼四周,从地上捡起两根被雨水打落的树枝,递给禾闻溪:“用树枝把它托上去就好了。”

  禾闻溪看了看自己不到门一半的身高,再看看如珩也只是比自己高两个头:“可是我们好像都太矮欸……”

  “矮你就去搬凳子啊……”如珩看了一眼小丫头。

  “哦哦。”禾闻溪一溜烟的往家里面跑了。

  没多少时间,一个小凳子就摆在了如珩面前,禾闻溪扯着一张鬼精的小脸:“嘻嘻,拜托啦。”

  如珩用树枝轻轻托起小燕子,一脚踩上凳子,蹑手蹑脚地把小燕子往巢里面送。

  禾闻溪胆战心惊地看着小燕子回了巢,脸上一下子愁云顿塞,露出笑容,拍着手道:“如珩你好厉害。”

  如珩:……这小丫头很会捧场。

  *

  时间在弹指间流逝,桃花谢了,一个个圆润的桃子挂满枝头,柳絮不再飞扬,而是化作沉默。禾闻溪每日都会去学堂等如珩下学,然后一张小嘴喋喋不休地讲着趣事。

  如珩就是耐心的听着这个小丫头讲,小丫头是个话匣子,只要一打开就合不上。可是今日的她好像不一样了,感觉装着心事。

  “如珩,你看夏天到了,你陪我去昭溪捉小鱼吧。”禾闻溪半晌才打破了沉默。

  “嗯,好。”

  昭溪边,小姑娘难得没有挽起袖子下水,她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看着被晕染成橙红色的昭溪,清风拂过脸颊,撩拨着几缕发丝。

  “我出生在昭溪旁边,那年也是这样的盛夏,祖父说在我出生的时候,昭溪千股水流尽发,水声粼粼。”禾闻溪说的心不在焉。

  少年笑了笑,他沐浴在这样暖黄色的斜阳里:“所以你叫闻溪?”

  “嗯,”禾闻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香囊,上面的绣样很精致,她伸出手递给如珩。

  如珩笑着接过,看见了香囊上面绣着的正是一株红豆,香囊里头鼓鼓的。

  如珩看着禾闻溪一副难受的样子,特意找了话题:“你喜欢红豆?”

  “嗯,当然喜欢啦,”禾闻溪看着如珩手上的小香囊:“红豆不仅好看,还能吃,我祖父说我娘亲做的红豆糕可好吃了……”

  话说到一半,小丫头终于憋不住了,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哗的一下子就掉下来了,禾闻溪想要克制住情绪,可是连天边的太阳都要落下去了,她竭尽可能地咬字:“祖父说,我,我明日就要去京城了,我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

  禾闻溪先前是日日盼着去京城见阿爹阿娘,可是现在明明可以实现愿望了,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禾闻溪哭的时候涕泪纵横,又怕染脏了如珩的衣裳,随意地用袖子抹了一把。

  金色的波光闪着如珩衣裳上的云纹,折射出好看的光泽透过了禾闻溪眯着的眼缝,不知是否是顾左右而言他,小丫头抽噎着憋出一句话:“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你的,你的衣裳真好看。”

  如珩摸了摸禾闻溪的小脑袋,还未说话,就看见小丫头擦干了眼泪问:“你姓什么呀?”

  少年抿着唇:“沈。”

  “那……”禾闻溪的最后一句话没问完,就听见禾停云的声音从溪那畔传来:

  “闻溪,回家了——”

  禾闻溪泪眼朦胧,沈如珩的样貌在禾闻溪眼里糊成一片:“后会有期,沈如珩。”

  “后会有期,禾……禾闻溪”

  小姑娘走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昭溪奔腾着,股股水流似哭声,好像在挽留她。

  沈如珩打开香囊,里头是满满的一袋圆润的红豆。

  *

  春去秋来,桃花谢了又开,柳树的年轮一圈圈增长,昭溪一如既往地涨了又退,退了又涨。

  禾闻溪从细水江南去往了繁华的京都,十载流年暗换,从一个无拘无束的小丫头变成了知书达理的闺阁小姐。

  她会记起昭溪吗?还有昭溪畔的那轮斜阳,那个衣裳上绣着祥云暗纹的少年。

  那那个少年呢?他游历五州,时间在他颈肩渐长的黑发启程,他的足迹从临安到秦淮,从秦淮到锦州,三子夺嫡,游说贤士,笼络官员,他需要不断壮大自己的势力。

  十载过去,他再一次踏上京都故土,京城繁华依旧,太傅府门第立在都城最繁华的街道上,门庭若市。

  沈如珩看着巍峨的皇城,琉璃砖瓦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太极殿里,百官山呼着“恭贺靖王回朝”。

  那一年,是嘉和三十四年。

  *

  凤仪殿里,气氛冷得凝固,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不敢大声呼吸。

  皇后高坐在上头,铜鹤吐着青烟。

  “母后,儿臣想求取太傅嫡女禾闻溪。”沈如珩眉目冷淡,拱手说道。

  “糊涂!”皇后一扫平日里的柔和,第一次发这么大的怒气:“皇上已经把圣旨给下了,难不成还要让他收回成命?为君者一言九鼎,你难道要为一个女人坏了我们筹谋这么久的事吗?殷妃那个贱人当初是怎么拢着皇上的你忘了吗,你难道想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儿子荣登大宝?”

  沈如珩一言不发,就跪在下头。

  皇后见沈如珩不为所动,叹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沅儿,你如今刚游历回来,你还为你父皇呈上了一本四海册,现在你在朝中威望颇高,你父皇还专门为你重修靖王府,不就是一个太傅小姐吗,等我们事成,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随便你挑。”

  沈沅抬眼看着他高坐在上面的生母,起身就要走。

  “沅儿,”皇后在背后急着叫住他:“放下吧,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她都好。”

  沈沅的脚步顿了顿,目光看了一眼外头四角的天,他的拳头微微收紧,消失在了屏风后。

  *

  东宫的大婚很热闹,从太傅府到东宫十里红妆,朝中一半的官员都去贺喜了。

  夜凄凉,靖王府。

  楼台上,酒瓷瓶子滚了一地,沈沅倒在椅子上,旁边的同僚劝他莫要再饮。

  远处是烂漫焰火,一朵一朵地绽在黑夜里,染红了半边天,夜如白昼。

  *

  再一次相见,是在御花园,禾闻溪头上插着红豆钗,一脸惊恐地挡着向她门面飞来的金球。

  因为禾闻溪的一句“你的衣裳真好看”,沈沅便一直都穿绣着祥云暗纹的衣袍,可那个小姑娘没认出来他。

  嘉和三十六年,那一夜的风雪很大,沈沅一直都记得。

  “你父皇驾崩了,沈湛孤身一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听母后的话,赶紧去锦州召集兵马,京城这边的事,母后给你斡旋。”风雪夜里,皇后一直催促着沈沅离开,外头树枝狂拍着窗户,淹没了一切。

  沈湛登基,年号宣德。

  宣德元年的三月,锦州旌旗猎猎,士气冲天,所有人都知道,朝代即将更迭,太极殿的龙椅上又该换新人。

  所有的城池沈沅都事先打通,里头有不少官员都是自己的人,玉阳关的守城将领不攻而退,敏州直接开城投降。

  靖王大军势如破竹,直逼皇城脚下。

  *

  太极殿上,沈沅冷眼看着沦为阶下囚沈湛,那个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在东宫享受了十多载光阴的太子。

  沈沅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他永远生活在阴暗与筹谋里,每日干的事情便是勾心斗角,拉拢朝臣,人人都畏惧死亡畏惧失败,当年的三子夺嫡,沈沅如今大权在握,沈湛对他又何尝不是心存忌惮,自己被打压是迟早的事,只有先手才能风光地活下去。

  他一直都羡慕这个亲哥哥,羡慕他有一个宠冠后宫又和善的母妃,羡慕他永远活在大家敬仰的目光里,羡慕他受父皇喜爱,从小到大的诗书骑射都是先皇亲自教的。

  宣德元年四月,是沈沅最后一次见禾闻溪。

  他违背了自己母后的意愿,要许她皇后之位,禾闻溪只是怒着拍开他的手,站在沈湛那边指责他的冷血无情。

  那一日阳光正好,身上华服勾勒出的金丝云纹在太阳光底下闪着亮光。

  小姑娘手里执着剑,毅然决然地走向火刑架,恍惚间,西厢记里的“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响在沈沅耳畔,让他没再拦她。到最后,风也寂静,只余“噼里啪啦”的干柴的呻吟,和那漫天的火光。

  *

  绿水逶迤,柳岸长堤,晨光熹微于破晓之际,随风摇曳的红莲菡萏,折腰与清风低吟。

  “相思只相知,老天不管人憔悴……”

  小调悠扬,谁人又在唱西厢。

  沈沅站在朱雀桥上凝望着远处漾着粼粼波光的昭溪,已经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他已经老了,都有白发了。

  逝者如斯夫,可他身上的华服却一直未更换,有着细小褶皱的肌理,衣摆处是银色的云纹,折射出多少年的流年往事。

  昭溪依就是昭溪,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远处还有两个小童在那里戏水,无论是改朝换代还是沧桑事变,它依旧无休止地奔腾着,日夜不息。

  两只燕子在争鸣,亦如那堂前燕,在空中自由追逐着,不远处是间间茅草屋,燕子在空中划过一段优美的弧线,飞入寻常百姓家。

  “陛下,锦州的红豆开花了。”一个侍卫装扮的男人向沈沅躬身道。

  沈沅扬着唇角笑了,眼角的皱纹再也藏不住,孰不知多少年前,波诡云谲之际他曾在锦州种下一片红豆林。

  嘉和二十四年的昭溪畔,小姑娘红着眼睛道:“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他终究没能来得及告诉她,沈沅,字如珩。

  红豆林里,红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地怒放,晨光微熹之处,小姑娘笑语盈盈,身着轻罗,一只手捏着小扇,臂弯上挎着竹篮,摘下一捧红豆花,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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