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五年的冬天真冷啊,浑浊的黑暗里窥不见半点光亮,我阖上眼,任滚烫的泪珠湿润我的眼眶,丝绸的被絮冰冷彻骨。
我叫盛阿娇,天明朝宰相的嫡女,含着金汤匙出生,彼时我的父亲权倾朝野,盛家势力遍布朝野,树大根深。
坊间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得盛家女者得天下。”
自我十五岁及笄,圣上便下旨将我赐婚于二皇子慕楠,他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儿子,自然是宝贝得紧,不出意外的话,他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
可我不喜欢他,在十四岁参加宫宴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离开酒席,就是为了去假山后面同他那个美娇娘幽会。听说他那豢养的美人喜欢吃永辉铺子里的包子,他便特意把那厨子叫到王府里去,结果那厨子把包子做的太大,美人不欢心了,那慕楠直接把厨子的头砍了,实在是残忍至极……
我喜欢的,是三皇子慕彻,还是十四岁的那次宫宴,还是在慕楠和那美娇娘幽会的时候,我站在假山后头偷偷地观望着,像一只乌龟似的,仿佛窥见了惊天大秘密,却又不敢开口,伸着个脖子努力看着。
突然,背后不知道哪来的声音,很好听,像温和的溪水流过冰封飘雪的山泽,阳光照在上面,泛起粼粼的金色微波,冷冽又温柔。
“小娘子,你在看什么呢?”
我倏然回头,看见的是一个束着头冠,身着青色衣袍的男子,他的眼睛很好看,我一下子就在里面看到了惊慌失措的自己——槽糕,我偷看的秘密被发现了!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比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轻轻地说:“小声点,今天的事对谁都不可以讲哦。”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把手抽走。
他看向我的背后,眉目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微微的一笑:“嗯,知道了。”
我愣在原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就像邻家的大哥哥一样,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就是天明朝的三皇子慕彻。
他从小就很勤奋努力,手的虎口处有一层茧子,骑马、射箭、诗文……他好像什么都会。
但唯一遗憾的是,他有一个出生不怎么好的母亲,他的母亲只是宫里的一个美人,当年皇上醉酒,随便临幸了一个宫女,随后才有了他。自他出生以来,基本上除了宫宴之外,就没有见过他的父皇,兴许是把他视作了一种耻辱。
但我不这样觉得啊,他真的真的很好,就像我去逛花灯会的时候,碰巧遇见了他,他会买下糖人铺子里最好看的那一朵糖花送给我,玩累了,他就会任我靠着,还会帮我拭去嘴角的糖丝。
我十五岁生辰的那一晚,他伏在我屋子的窗口,给我送来的一盏兔子灯,说那是他亲手编的,可花了他好几日的时间,兔子灯里面点了蜡烛,暖黄色的灯光和皎洁的月光照着他的脸,我好像喜欢上他了……
于是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不要嫁给慕楠,我想嫁给慕彻!
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百般无奈之下,爹爹为我抗了圣旨,可我那时并不知道,皇帝已经忌惮盛家已久,趁此机会,圣上给了盛家一击,将我二伯父手里的兵权转到了沧州,派他去戍守边疆。
我如愿嫁给了慕彻哥哥——那个让我满心欢喜的少年郎,成婚之夜,他用称挑起我的盖头,他墨色流转的眼眸盯着我的眼睛,语气很坚定:“阿娇,我会护你一辈子的。”
我没说话,只是羞赧地低下头,脸上早已晕染上了一层绯红,芙蓉帐暖度春宵……
变故来的很快,天明朝三十六年,圣上突然病危,原先他都是靠着丹药吊着,如今已经像蜡烛一样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再也没有生机了。
六月初三,宫变。
戍守沧州的二伯父突然带兵回京,困住了皇城,父亲联同朝臣,主张太子慕楠行事不端,有失天家风范,手段残忍,残害百姓……条条桩桩,皆是控诉。他们拥立了慕彻为新帝,太子慕楠死在了这场宫变。
慕彻登基,年号永明,我如愿成了他的皇后,可是不过多久,噩耗便传来。
我的二伯父因为私自带兵回京,被慕彻贬到南国府,父亲也因勾结朝臣的罪名被困居扬州。
曾经盛极一时的盛家,早已没了天明朝时的辉煌,京城里,再也没有盛府,我好像也没有家了……
是夜,我肿着眼睛去了上书房,慕彻正在看折子,眉头微锁,我质问他为什么要打压盛家,没有盛家,何来他今日的风光。
他只是说让我莫管闲事,所有的事,他自有主张。
我情绪激动,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躺在自己的宫殿里,跪了一屋子的人,为首的太医笑着道:“恭喜皇后娘娘,您的身孕已经二月有余了。”
他像一颗幻海的鲛珠,撕破困顿的云层,我一时间手足无措,竟不知是福是劫。
后来,皇帝有了新宠,是地方官供上来的舞女,长得很漂亮,我见过,进宫的时候封了夫人,赐号灵。
她的眉眼生的很水灵,总是一副软弱无骨的样子,让人看了就很怜惜,陛下喜欢她,吃饭要她陪,睡觉也要她陪……
不多时,她便有了身孕。
永明二年,我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是出生的时候,他的气息就不大足了,太医说,这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弱症,只能好好的养着。
我看着那孩子皱巴巴的面儿,心里面又是怜悯又是后悔。
“就叫幼安吧,我想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四个月后,灵夫人也生下了一个儿子,是陛下亲自给他起的名,叫“青辉”,陛下说,是“万里共清辉”。
后来的好几个月里,我基本上都没瞧见过陛下,他很忙,不是在朝廷的奏章里,就是沉浸在美人的温柔乡里。
而我呢,只要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就好了,我只盼着我的幼安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我不想让他争什么太子之位。
可是,老天好残忍。
我的幼安,没能挺过永安四年的冬天。
一声声咳嗽把我的心都捏碎了,我已经好几夜没有闭眼了,我就守在他的床边,紧紧的握着他的小手,他虚弱苍白的面容,揪着我的心。可是陛下没有来,我知道,他在忙着北击匈奴的事。
雪落在梅花上,悄无声息地融化。永安五年的到来,带来了匈奴大捷的消息,也夺去了我幼安的命。
我握着幼安穿过的小衣裳,整天坐在凤仪殿里,魂不守舍,直到有一天,凤仪殿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束阳光照了进来,让空气里的灰尘现了形。
进来的是灵夫人,她穿着一件水色的长袍,容光焕发,风采依旧,她的头上缀满了珠宝,手上的两只玉环一步一响。
“皇后娘娘,您知道为什么大皇子一出生就带有弱症吗。”她淡淡开口。
我看着她,我心里好像想到了为什么,可是我不敢说出口,我的嘴唇都抖了:“为什么……”
“娘娘以为,您喝的一直都是利于怀孕的药吗?”她的嘴角带着一丝讥讽:“咱们的陛下,可不希望家族势力如此庞大的娘娘生下一个皇长子,本来那个孩子是生不出来的,可惜谁叫他求生的欲望这么强,生是生出来了,可惜苦了一生。”
“人最可悲的,不就是给了希望,然后又让希望泯灭吗?”
是啊,我的幼安出生了,他看见过世间的阳光,闻到过花香,看到过山川河流,领略过京城的繁华,九曲城楼之上,他远眺,肉乎乎的小手抓紧我的手,用稚嫩的童声道:“母后母后!等幼安长大了,一定会保护好母后的!”
远处夕阳灿烂,我笑着,看着幼安,看着远方的黛山。
灵夫人走了,朱色的门又被关上,一切再次陷入混沌的黑暗。
我推开门,走到外头,正飘着鹅毛般的大雪,雪落在我的肩头,掌心,化成了一滩滩小水。
我只是穿着一件简单的外袍,却怎么就感觉不到冷呢?
我走啊,走啊。
眼前闪过那盏兔子灯,那盏花了他好几日做好的兔子灯。
我心中嗤笑,谁知道那是不是他做的呢……几文钱便可以买来的东西,我却因为它困守了一生。
终究是握着一双翻云覆雨的帝王手,做了一场与子偕老的春秋梦。
我看到宫道的尽头,梧桐树茂然生长,我的幼安向我挥着手,他脸上漾着粲然的微笑,手里面捏着一支梅花,嘴里好像喊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