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睛,耳边传来羽泽的轻唤:“少爷?”
他抬手擦了把脸,水微微有些凉,激散他的倦意,沾湿了面,就没人瞧出他那两行泪痕。
羽泽半个时辰前已经将浴桶里的水换了些,调了水温,动静很轻没有惊动他。
“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侯爷和佩哲少爷都过来了,在二爷那边等着您呢,晓葵姐姐过来催了好几次,我瞧您睡得安稳,就没叫您。”
霍沄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眨了眨眼:“在颐蛮的时候不觉得累,这一回来,反倒是倦了。更衣吧。”
羽泽给他拿过巾帕擦干身子,换上衣裳,梳了发髻,冠上一顶小银冠。
霍沄洺换好衣裳,低头瞧了瞧,然后抬头跟羽泽说:“戎装穿惯了,这衣冠反倒不习惯了呢。”
羽泽笑着帮他的少爷系上腰封,说:“少爷过了十几年这样的日子,怎么苦两年就不习惯了,三天不到,您就得习惯回来。”
回来的时候没仔细瞧,这一换上衣服,原本的衣裳穿在身上立马显出宽松来。
他瘦了不少。
霍沄洺跟羽泽往星岚阁去,还没到院门,就看见靳佩哲几步跑了过来,一把抱住霍沄洺,冲击力撞疼了霍沄洺胸前的一道伤。
他只是紧咬了下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有一瞬,靳佩哲便松开了手。
从远点跑过来一个小男孩,梳着小辫儿,脖子上戴着长生锁,他跑过来仰着头跟霍沄洺说:“你是我干爹吗?”
小娃娃的声音一下子穿透霍沄洺的心,他蹲下来跟靳元之说:“是啊,我是你干爹,你还记得我啊?”
“记得,我爹爹阿娘,天天都在家里说,我有个干爹要回来了。”靳元之用手戳了戳霍沄洺的脸,“干爹有没有给元之带好吃的?”
“明天干爹带元之去买糖好不好?”霍沄洺的言语是从未得见的温柔。
“好!”靳元之过来贴了一下霍沄洺的脸。
霍沅谧跟在后面跑过来,她虽然比靳元之大了几个月,可能因为是女孩的原因,没有靳元之跑得快。
“这是我哥哥,你为什么叫他做干爹呢?”霍沅谧还搞不懂这些关系。
靳元之扭头回答霍沅谧的话:“我也不知道,我爹爹说的。”
“哥哥哥哥,为什么呀?”霍沅谧眨着眼睛问霍沄洺。
霍沄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手上牵着靳元之,往院子里走,下人将霍沄洺的接风宴摆在院子里,大家都在屋里等他收拾好过来。
霍沄洺笑着跟霍沅谧说:“明天哥哥带你跟元之去买糖好不好。”
“哥哥只给沅谧买糖,不给元之买。”
靳佩哲跟霍沄洺说:“怎么觉得你比原来温柔了不少?”
霍沄洺笑了一下,回话说:“可能是打仗打得吧,把心里这点温柔都激出来了。”
一番行礼问好之后,大家都落座宴席,晴燕和晓葵把孩子带到屋里照看,罗娘早就给他俩做了米汤和松糕。
羽泽和原离给每个人都斟上酒,大家先是共同举杯庆祝霍沄洺平安归来,荣打胜仗。
靳老爷和靳夫人举杯,靳老爷说:“来,洺儿,干爹干娘为你感到骄傲,咱们洺儿年纪轻轻的,就已经能冲锋陷阵了,真不错,这趟回来了,可就好好顾顾家,多休息休息。”
靳夫人说:“是啊洺儿,你去打仗,我们大家都惦记着,你回来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霍沄洺跟他们俩碰了杯:“干爹干娘,我不在家的这两年,叫您们也没少操心,我干了,多谢干爹干娘。”
羽泽给他添满酒。
“来来来,先吃点菜,吃点菜。”二爷招呼道。
夫人给霍沄洺夹菜,说到:“多吃点,你最爱吃的排骨,罗娘特意给你做的,明天我带你去做些衣裳,瞧你瘦的。”
霍沄洺偏头小声说:“师娘,明天我想睡一整天,什么都不想干。”
夫人轻笑,说:“那就后天。”又给他盛了汤,“这条鱼,你师父一个礼拜前就买了,那时候不知道你哪天回来,这鱼就在家池塘里养着,我炖了一下午,你快尝尝还是那个味道吗?”
夫人眼中的期待,让周身环境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霍沄洺喝汤。
霍沄洺尝了一口,不知道是因为夫人的态度,还是因为海菜鱼糜汤的味道,或者是在座各位面上的笑,总之他没控制住流下的两行眼泪。
在颐蛮的时候,他一滴眼泪没掉过,即使是医者拿着针线将他左手手臂上一块翻开的皮肉缝上,他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因为他知道,在战场上,没人会同情你的眼泪。
但,这里不一样,这是家。
他的泪掉在碗里,抬头朝夫人挤出来一个笑:“师娘,忘放盐了吧。”
二爷开口:“别惹你师娘流眼泪了,她都哭一下午了,瞧见你瘦了,你师娘心疼坏了。”
霍沄洺自己流着眼泪,还安慰着夫人:“师娘,去打仗嘛,跟家里肯定没法比,我师父也没少打仗,哪次回来不也是累的瘦了。”
靳老爷说:“对啊,弟妹。我跟老霍这一辈子打了多少次仗,洺儿这是第一次,瞧这样子,以后出门就是常事儿了,等下次再去,你就习惯了。”
靳夫人说:“咱们孩子都是家里惯大的,冷不丁真上了战场,心疼肯定是要有的,我之前还想着,要是哲儿跟洺儿去了前面打仗,第一次总是要跟着自家人的,多少也能照顾着点,还真没想到,君上办摘星赛就为了选人去颐蛮,也不考虑咱孩子还小的问题。”
靳老爷偏头说:“你孩子哪儿小了,你问老霍,我跟他是多大上的战场,不也是刚刚行冠礼,他们这辈孩子,谁不是家里的宝,真打起来人手不够用,十六七的该上也得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他们这辈,竟是没出几个将才的。”
二爷点了点头:“这你还真说对了,我家洺儿这样的,竟还在同辈人中占了个顶,比咱们当时,可幸福太多了,你记得我小时候,我爹对我,那才叫一个严呢。”
靳老爷说:“我当时不也是,你们都不知道,那日子过的,我每天早上都盼着我爹在宫里多待几个时辰别回来,但是我爹要是不回来,他爹就回来,反正绝对是躲不了练功的。”
说了几句话,才把悲伤的情绪抛开,二爷举杯:“好了,来吧,喝。”
在颐蛮的日子,水都不够,别提酒了,他差不多两年没有尝过酒的滋味,这冷不丁大摆宴席,饭还没吃完,他已经有些迷糊了。霍沄洺每次喝多酒,就会脸红,且觉得浑身燥热。
洛染棠和林婉笙没喝酒,吃了几口菜就提前下桌进屋照顾孩子去了。
酒足饭饱,也就散了。
送靳侯爷一家出去,从星岚阁告退,回到清云轩的路上,霍沄洺一直保持着清醒。
一踏进清云轩的门,他就迷糊到踉跄了一下,羽泽一把扶住他,“少爷,进屋睡去。”
霍沄洺站稳,还不忘嘱咐羽泽扶他去偏房。
羽泽说:“去偏房干嘛,少夫人在房里等着呢。”
“我身上一身伤,吓着她怎么办?去偏房。”
羽泽犹豫了一下:“那......怎么跟少夫人说啊?”
“就说我今天太累了,想好好休息,让她也好好休息。”霍沄洺对羽泽的耐心只有两句话,“这些都要我教你吗?”
他的语气恢复了两年前做少爷时候的样子。
羽泽一边扶着他去偏房,一边故意大声说:“您就知道跟我横,怎么瞧您对小姐和元之小少爷的时候那么温柔,成天凶我。”
霍沄洺开了一句玩笑:“你若是个不足三岁的孩童,我也不凶你,要不要明天干爹带你买糖去?”
羽泽赌气地说:“少爷!你就知道欺负我!明天我就叫小叶郎中过来好好治治您。”
霍沄洺说:“明天确实得叫他过来一趟,不许跟师父师娘和笙儿说。”
羽泽紧张:“怎么了少爷,您哪不舒服,我现在就去叫他?”
“不用,有道刀疤,在颐蛮的时候光缝上了,让他帮我拆下来。”霍沄洺轻声回了一句。
羽泽没再说什么,进去帮霍沄洺收拾床榻。
林婉笙听见有人进院门,忙坐在床榻上等着,却迟迟不见人,轻将门推开一道缝隙,瞧见羽泽扶着霍沄洺去了偏房,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夫君出兵两年,她攒了一肚子的相思跟他说,可从回来到现在,跟自己说上的话不到十句,她特意将福桔遣回房间,本想晚上在屋里,两人可以说些体己话,还真没想到,霍沄洺回来就直奔了偏房。
她瞧着桌案上,她特意给霍沄洺准备的新寝衣,这份心意还没送出去,就被掐灭在摇篮里,顿时不悦起来。
她将那套叠的整整齐齐的寝衣故意弄乱放在那里,过了一会,瞧着不顺眼,又把它叠了起来。
嘟着嘴自己上了床榻。
晓葵过来给送了醒酒茶,其实是被夫人派来查看的,看到霍沄洺没跟林婉笙歇在一处,回去便如实回禀给二爷和夫人。
二爷一招手让晓葵退下,跟夫人说:“我都想到了,他今天第一天回来,肯定要独个儿歇下,只是可怜笙儿那孩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把洺儿盼回来,定要冷了心般。”
夫人说:“羽泽跟晓葵说,洺儿走之前虽跟笙儿同床,却也是两套枕衾的,借口说笙儿还小,这般回来了,笙儿也不小了,便就没有什么借口了。”
二爷拉着夫人的手走进内室:“孩子们的事情,他们自个儿闹去,咱们就别管了,笙儿若是不高兴,也尽管同洺儿吵,小夫妻正是吵闹欢愉的时候,搞得整天襟坐端庄,跟白首半辈子的模范同样,倒是没了兴致。”
夫人哼笑一下:“哪有你这样做公爹的,哄着孩子吵架啊?”
二爷扶着夫人的肩膀,将她按坐在床榻上,换了寝衣:“安睡吧,这回能睡个安稳觉了。”
次日一早,霍沄洺本来打算睡到晌午,却仍是不到五更就醒了,这两年,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羽泽这十数年一直都是五更天起床,当霍沄洺都整顿好推开偏房房门的时候,还是给他吓了一跳。
霍沄洺一招手喊他进来,羽泽赶紧搁下手中东西,向霍沄洺跑过去:“少爷,您怎么这么早?”
“睡不着了,笙儿起了没?”
羽泽摇摇头:“没有啊,少夫人辰时左右起来,福桔都还没起呢。”
“师父上朝去了吧。”
“去了。”
“你去把小叶郎中叫过来,趁着家里没人。”
“哎。”羽泽点点头出去了。
小叶郎中之前在常山馆的时候,每天早上四更就被师父拎起来背药学,来霍家之后,深感生活的幸福,在霍家做家医,就是有事干活没事养老,没人规定他早上一定要几点起床,晚上几点睡觉。
羽泽知道他这个时候大概率没睡醒,索性省略掉敲门的环节,直接冲进去一顿摇晃,把小叶郎中从睡梦中叫醒,准确来说,是吓醒。
“起来起来,少爷叫你。”羽泽大声喊道。
“啊?谁......谁家少爷?”
“回神了祖宗,还有谁家少爷,咱家的呗!”
“对对对,少爷回来了。”他翻身坐起来,用了两瞬时间让自己清醒过来,“少爷不舒服?”
“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羽泽从旁边随手抓了一件衣裳丢过去,拿起他的医箱说了句,“快点,外面等你。”
小叶郎中用力甩了甩头,这是他亲测好用的清醒方式。
他一路被羽泽拽着到清云轩偏房,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整理一下衣裳,迈了几步沉稳,到霍沄洺面前行礼。
“少爷,您哪儿不舒服?”
“没哪儿不舒服,背上有道刀疤,在颐蛮的时候缝上了,一路上回来,可能是红枣跑的颠了些,伤口破开,我就随便找个了医馆又缝上了,你瞧瞧是不是该拆了。”霍沄洺坐着,褪下了些衣裳,露出一道砍在左边蝴蝶骨上的刀伤。
小叶郎中看着伤疤,面上露难。
羽泽反手拍了他一下:“哎,发什么呆呢,你不会是眼馋少爷身子吧!”
小叶郎中白了他一眼,又继续看了半晌霍沄洺的伤。
羽泽说:“你快点啊,一会少夫人起床了,不能让她知道。”
霍沄洺偏头问:“怎么了?”
“少爷,我是专门调理身子的郎中,内伤和食疗我比较擅长,这外伤......我第一次治疗外伤的时候,差点把朱砂当雄黄涂在别人身上,那之后,师父说我对外伤没天赋,就不肯教我治外伤了,这拆线,我也不是很熟练,怕弄疼少爷。”
霍沄洺现在变得极能容忍,他安慰道:“没事,那就当拿我练手了,你拆吧。”
“那......那我试试。”
小叶郎中是对治疗外伤有阴影,却不是全然不通,手上动作放的轻,在霍沄洺的接受范围内,全过程里,他只是喉咙动了动。
整理好衣衫,又将伤痛隐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