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祈二十一年三月春。
王江漓正在府中对账，今日是他与顾炎清约好的半年中要将潇州一应账目报齐的日子。手边已经沏好了顾炎清平日里喜好喝的茶，再抬眼看去，王江汐正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账册。
“我方才教你看得账目你可看懂了？”王江漓抬起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王江汐，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
王江汐却是直截了当的回道，“没有。”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兄长不是说了，等下顾大哥要来访么？或许能有顾姐姐的消息，所以我想着……”
王江汐话音刚落，王江漓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告诫过你多少次，以后府中不许再提那个人的名字，就连姓氏也不行。”
王江汐咬着嘴唇，目光里虽有几分不满，可身体却很顺从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顾羲凰这三个字已经是府中的禁忌，就连父母双亲都格外避讳。
“等下曲诚君来了，你只需坐在一旁安心听我们说话，一句话都不许多问。可明白了？”
王江汐再次点了点头。
等了大约有半盏茶的时间，顾炎清在府中小厮的引路下熟门熟路地来到王江漓的书房，见到王江汐也在并没有多少意外。
王江漓倒是先一步起身对他一拜，“曲诚君今日来早了。”
“明之这是在埋怨我来迟了。”顾炎清说罢对着他一拜回了礼，又对着另一头的王江汐一拜。“小公子也在这里，今日可是要学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王江汐记着方才兄长的话不敢多嘴，只对着顾炎清回了礼。王江漓在一旁解释道，“礼之在我这里学着看些账目，他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随我去一同经商了。”
顾炎清在顾羲凰身边不短，自然知道王江汐的性子，也知道在王江漓面前他从来都是谨小慎微、听之任之。遂也不再多问，与王江漓坐在一旁说起潇州这半年来的生意营收，同时将账册交给王江漓查看。
时间一晃就是一个时辰，等两人说的有些口干舌燥起身添茶时，王江漓注意到旁边的王江汐已经抱着账册睡了过去，无奈地笑了笑。
“曲诚君从潇州回来，可曾听闻了京中的大事？”王江漓刻意压低了声音，目光看向王江汐，生怕他被这些动静吵醒。
顾炎清听后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着园中绿意春色繁花点点，明知故问地看向王江漓问道，“明之所说的是什么大事？”
王江漓踱步走到他旁边，回道，“当然是前肃王侧妃无故失踪。”
顾炎清虽然脸上立刻平添了几分焦急，可眼中无甚波澜，这更让王江漓笃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竟有这种事？不知侧妃是何时失踪的？”
“真正失踪的时日东宫众人守口如瓶无人敢说，外面的传言只说她是在去年七夕之后才失踪的。只是我却有种强烈的直觉，总觉得她失踪一事与曲诚君去往潇州经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你……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两人目光相接，王江漓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顾炎清，想要从他接下来的话里判断出信息的真伪。但顾炎清却只是平静地看向他，一副早就看透他想法的了然。
“大公子问这些话，是想要用她的下落换取东宫的信任？还是说你在关心她？”
“我……”没想到顾炎清会有此一问，王江漓被噎得不轻。
他如今跟从外祖父在荷州也开通了商路，赚的盆满钵满，这一切都要仰仗当初顾羲凰对他的劝诫。他又何曾是个不懂感恩的人？他问这些不过是想确认顾羲凰是否真的安全，她究竟是有预谋地逃离了京城，还是说东宫一直以来以失踪的名义在外寻找，却已经将她暗杀了。毕竟她是陪着白衡英一步一步助他登上太子宝座的，其中知道的内幕只怕比旁人多出许多。天家无情，又有几人能独善其身。
顾炎清见他脸色不好，追问道，“大公子怎么不说话？可是被我猜中了心事？”
王江漓瞪着他，甩过衣袖拉开两人的距离，却仍顾及着王江汐在场，不曾大声道，“我与曲诚君也算是相识一场，竟不想你是如此看待我的。我们好歹也是结过亲的姐弟，虽不比亲生的姐弟关系亲厚，倒也无法把她当做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更何况我的父亲、母亲、兄弟都如此记挂她，关心她。我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我不过是担心她的安危罢了。而且，曲诚君曾经是她身边的护卫，又声称是她远房的表兄，如今竟对她的生死毫不在意，实在是令人生疑啊。”
顾炎清的年岁要比王江漓大上一辈，在世间摸爬滚打这么久，如今又入了商道，本就是个精明的人。面对这样试探的小把戏他并不回应，只是摇着头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去看窗外的景色。
就在王江漓已经明白眼前的人不可能透露出他想要的消息正准备离开时，顾炎清伸手合上了窗。
“她一切都好。”顾炎清声音低沉地陈述着这句话。
王江漓正打算追问，就听他继续说道，“这次知道我要回京，特意让我来王家知会你们兄弟一声。不必为她担忧，她现在比做王妃时要逍遥许多。”
“她还活着？没有宫廷风云也没有宫闱秘事，她真的还活着？”
顾炎清点了点头，“大公子知道这个消息就好，千万不要声张。我知道你们府中仍有东宫派来的眼线，你与小公子平日里还是尽量不要提起她了，免得惹祸上身。”
王江漓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曲诚君放心，这件事我与礼之定会守口如瓶。”
“我此番回来给王大人还有夫人带回了一些潇州的特产土物，如今还在外面。可能需要大公子去安排一番。”
王江漓看了眼趴在书桌上熟睡的王江汐，点了点头转身出了书房。等到脚步声走远，顾炎清站在书房门口已然看不到他的身影，才去关上门走到书桌旁轻叩了两下。
王江汐应声睁开眼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泪眼盈盈地仰视着顾炎清。
“小公子方才应当都听到了吧？”
王江汐不争气地落下一滴眼泪，连忙合上手中的账本抬袖擦去眼泪后点了点头，“听到了。”
“主子很惦记你，有封信要交给你。”顾炎清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只是这信中藏有主子现在的住址，小公子若是不能守住秘密，为了主子的安全，我不能将信交给你。”
王江汐听后一下窜了起来，凑到顾炎清面前，可怜巴巴地扯着他的衣袖，“还请顾大哥将姐姐的信给我吧。我在此起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看后将信纸焚毁绝不会让人查到姐姐的下落。”
顾炎清本就是想考验他一番，见他如此真诚便将信封递给他，自己走到一边喝茶去了。
王江汐小心地拆开信封，忍住抽泣，屏气凝神地阅读着信纸上的内容。他看得极快，生怕王江漓半路回来看到这封信。又看得格外仔细，每个字都仔仔细细地在他眼中扫过，不敢错漏半个。
半柱香的时间，王江汐将信看完，把信中顾羲凰现在的住址记得清清楚楚。随后掀开一旁香炉的盖子，借着细微的火光把信纸点燃。
看到王江汐的动作一气呵成，顾炎清也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到王江汐身边，说道，“既然小公子已经看完了信，那我今日的差事也算圆满了，就此告辞。若有一日小公子要来潇州做客，曲诚一定鞍前马后照顾妥帖。”
王江汐盯着地上的纸灰，回过神来对着顾炎清重重一拜，说道，“劳烦顾大哥特意送这封信来。知道姐姐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等我跟兄长学会了经商之道，到时一定会往潇州探望姐姐的。”
顾炎清点点头，回了礼，两人便作别。
子夜时分，王江漓对窗独坐，难以入眠。
今日是他与邓晖约定好见面的日子，他知道邓晖很快就会趁着夜色而来。他二人在顾羲凰失踪后仓促地见过几次面，每次他向邓晖问起顾羲凰失踪的缘由，总是会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他虽然年纪小，不懂世事，但察言观色也知道邓晖有事在隐瞒。他本以为顾羲凰是在东宫受到了囚禁，不得自由。如今得到了顾羲凰的那封信，才明白邓晖这些时日并没有诓骗于他。
回过神来，院子里已经多了一道黑影。邓晖熟门熟路的沿着小道走到他窗前，在他眼前打了一个响指。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邓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献宝一样递到王江汐面前。“这是今日陛下赏赐东宫的宫中糕点，我让胡管事给我多留了两块，特意带来与你同吃的。”
王江汐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纸包，打开后看到模样精致的糕点被邓晖妥帖地带来，几乎没有什么损伤。猜到他一定是路上小心谨慎，不由得有些自责。
“怎么了？你看起来似乎有心事。”
邓晖与王江汐彼此性格投契，这几年一直断断续续的来往。虽然一个是王家的小公子一个只是东宫侍卫，两人却是难得的知交好友，邓晖一眼就能看穿王江汐的想法。
王江汐拿起一块糕点，咬下一口觉得味道不错。转头看向他问道，“邓晖，你在太子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侍卫，可有想过有一天要离开京城么？”
邓晖听后稍一愣怔，摇头道，“没想过要离开，就算出了京城也不知道有何处可以容身。更何况太子殿下既是我的主子，多年来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若离开京城，岂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那你说顾姐姐又是为什么要离开呢？她明明曾经与太子殿下那般恩爱。”
听他提起顾羲凰，邓晖低下头来叹道，“你还在想这件事。王妃的事我的确有太多不能透露，但太子殿下从未停止过寻找她的踪迹，总有一日……会找到她的。”
邓晖嘴上这样说着，自己却并不相信这番说辞。
他知道顾羲凰的真实身份，自然明白她不得不离开京城的苦衷。可他也的确见证过顾羲凰与白衡英的恩爱，看到过在她离开后白衡英的仓皇无措。在受封太子后的十几日里，白衡英白天迎来送往，安排着迁往东宫的一应事宜滴水不漏。可到了晚上他就一个人待在顾羲凰最后住过的院子里，听到任何脚步声都会敏感多疑，认为是顾羲凰回来了。他们也曾去潇州寻找过，但都如大海捞针一般毫无进展。邓晖知道顾羲凰一旦离开京城，是不会再被找到的。就好像在白衡英受封太子的那一日，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毫无征兆地离开。
王江汐看出邓晖的神色有些低落，觉得自己似乎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毕竟自己已经知道了顾羲凰的下落，可这一切又不能告诉邓晖。他换了副神色，将手中的糕点一口咽下后，说道，“我也相信太子殿下会有办法找到顾姐姐的。其实我这些时日随着我大哥看起账本，或许再过两年也要离开京城出去经商了。到时，你我也许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邓晖点点头，这样的话王江汐以前也说起过。
“以后我若是成了家，可能就会在潇州常住了。”
“潇州？”邓晖听后不解地看向王江汐，“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那里有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