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抖了一抖,仓皇地抬起头。
水晶宫折射着阳光缤纷的颜色,落进我的眼底,如同虚幻。
我从桌子上爬了起来,身子骨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因而有些僵硬。这张桌子落于水晶宫后院的小亭中,小亭的旁边长满了浅红色的珊瑚,孤零零的残月挂在天际,看上去分外萧索。这个时节,不知道宫人都去了哪里。我睡地有些发懵,尤其做的这个梦,甚是叫我伤神。我揉了揉眼睛,不经意地瞄到桌子上的龙瓷杯并一只酒壶。不用想,这酒壶里定然一滴都不剩了。
“你睡醒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在小亭后面的甬道上,有人轻声地唤我。
那是一个怎样的声音呢?算不得阴柔,又算不得豪气,平淡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慵懒,而这慵懒却又不是颓靡,甚至带着能解救世人的光辉,从容肃穆之中露出半分慈悲。
我微微愣怔,下意识地想拢一下我的黑色袍子,然后却拢了个空,低头一看才发现我根本没有穿那件衣服,如今被我穿在身上的是一件淡青色的长衫。
那人的手里托着一只木盘,盘子里一顶茶壶,两枚茶盏。我瞟了那人一眼,但见其儒雅端庄,脸上的笑容异常和煦,穿着一件缁色的外套,正轻裘缓带地走过来。
我是认得他的,我西海的哥哥,曾在唐玄奘胯下忍辱负重,最后修的八部天龙的西海三皇子。
他的出现令我有些意外,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走来,然后自然地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将手里的木盘放了下去,含笑看我温和道:“怎么,不认识我了?”说着,他撩了下袖子,顺手拎起茶壶向茶盏里倒了杯茶。翡翠色的茶水冒着腾腾的水汽,在白净的杯底激荡成细小的漩涡。
“你……”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只好含糊地这么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渡你啊。”他的脸上挂着千年都不会更张的笑,杯里的水盛满,他便收手,然后看着一脸茫然的我道:“这场梦,你可曾习惯?”
梦?习惯?我的食指点着太阳穴,眼神快速地躲闪开,心虚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梦中见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我虽然能窥到片面,然终不似你亲身经历。所谓现实,所谓浮梦,若能欣然接受,梦和现实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听他说完,忽然笑了笑,颇为无奈道:“自从你入了佛道,连说话也是迂回往复高深莫测地。”我伸手将茶盏衔过来,淡淡道:“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说着,我正要喝,只听得他问我道:“那,你又认识你自己么?”
我觉的他古怪,连说话也是莫名其妙。于是我将茶盏撤下来,直挺挺地看着他的眼睛,严肃道:“当然,敖宸。”又揶揄地笑笑,道:“阁下是……”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你这孩子,又在胡闹了。”
他比我年长很多,称我一句孩子其实并不为过。在他入佛之前就常常这么称呼我,因此我并不觉得奇怪。
此时我低头喝茶,用茶盏挡住我虚晃的眼神,淡淡地开口问道:“你大老远地来这里,只是为了窥探我的梦境么?”
这个时候我已经想明白,刚才有关诗娈的,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境罢了。只不过这个梦太真实,我竟把它当成现实了。
“你认为,这些都是梦境?”
听着他的话,我喝茶的动作忽然一顿。随即他的声音又缓缓响起:“如果这是梦境,那么你可曾想过,现实又是什么呢?”
我脑子嗡的一声,茶水亲到我的嘴唇,而我的嘴唇却已失去了蠕动的能力。
那一刻我满脑子都是我的梦境。
那真的是梦境么?我真的畏寒么?我真的遇到过一个叫做诗娈的女孩儿么?她真的如此渴望寻访仙人,却因为受了我的寒气所以永远地睡在昆仑虚了么?
我不淡定起来,手中的杯子被我毫不客气地拿下来,我逼视着他,冷冷道:“你今天很是古怪,我几千年没有见过你了,今天来地如此突然,居然只是为了我的一个梦境。”
“现在你承认这是梦境了?”他如沐春风的笑意如今在我看来是那么地欠扁。
我回他:“对,否则怎样?”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所以你现在根本就不记得敖染是谁了对吧?”
看着他的眼神,我颇为狐疑地捏着下巴想了一想,然后很笃定道:“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莫非是你的乳名。”
他温和地笑笑,眼睛慈祥地眯在一处,一手牵着袖子一手缓缓地捏起茶盏来,小口抿了一下,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也该履行我们之间的盟约了吧?”
我看着他喝茶的动作,心里忽然一凜。因为我实在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过什么盟约,在他入了佛门之后,却实不在这里居住了。即使世界更迭数次,人间毁灭重生,我都没有见过他。而我之所以对他如此冷漠,重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抛弃了仙道入了佛门。当然我并不是歧视西方佛法,只是单纯地觉得家里面出了这么一个异类,心里有些隔阂罢了。
他将茶饮净了,雍然地将茶杯放下,眼神也一并跟了过去,淡淡道:“你可能忘却了,我叫我为你织梦,梦醒之后,便要我引你入佛门,洗清自己的罪孽。”
我抖一抖,觉得这事情太荒谬了,简直不像是我能干出来的。首先我已经因为家里出了个佛门弟子而觉得心里不舒坦了,竟然还会主动请缨进入佛门,这个令我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自若:“我知道你是奇怪怎么会与我立下这个约定。”
被他看穿了心思,但我并没有慌张,而是十分淡定地看他:“你倒是看的很透彻啊!”说着,我含蓄地笑了笑,继续道:“那你不妨给我解释一下。”
他沉默半晌,这才冲我道:“敖染是你南海的妹妹。”
我挑了挑眉,表示这件事情并不知情。其实这个时候的我心里还是犯嘀咕的,如果说南海新置了什么家具我并不知晓还有情可原,但是忽然之间多出来个妹妹我不知情,这就很令人费解了。
他没有理会我的表情,继续道:“她生下来便是条遍身赤红的小火龙,争强好胜,喜欢发脾气……”
我说:“你能说重点么?”
他面不改色,缓缓一笑,道:“你身体阴寒,所以你们两个根本不可能,但是……”
我震悚地看着他,难以置信道:“你想说什么?难不成我喜欢她了?”
他浅浅地一点头,却令我笑出声来:“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敖染,也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个妹妹,你说我喜欢她,可我连她的模样都不知道。”
面对我的质问,他不动声色地翘起唇来,又是那一贯的平和笑意:“敖染的容貌,你不可能会忘记的,你在梦里见到的那个人,她很漂亮不是么?”
我一震,如临大敌地将他看着,为他的话语而感到惊悚。可是他却慈悲地笑看着我,令我更加毛骨悚然,他说:“你梦里遇到的那个人,便是现实中的敖染了。你现在已经不怕冷了是不是?在梦里你没有吃掉那对童男童女,甚至遇到了那长大的女孩儿,你觉得现实中的你真的有这么好心,会放弃吃那一对儿小孩子,从而永远都无法和敖染在一起么?”
我瞪大了眼睛,无言以对地看着他。我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善良,而是在爱情面前,我怕我坚持不住所谓的道德。
“现实中你吃掉了那两个小孩子,因此不再怕冷了。可是敖染最终也没有嫁给你。你自责于吃了那两个无辜的孩子,你忘不掉敖染的一颦一笑,这一切的孽障都在困扰着你,令你逐渐癫狂。”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缓缓道:“这次,你应该知道你为什么要与我立约了吧?”我微微垂下头吗,似乎在感慨:“你想的不错,这个世界上,也唯有佛法能够拯救你了。”
我听天书一般地听着他的话,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我胡乱地摇摇头,无比心虚地道:“你是在骗我?你们出家人不是从来都不骗人的么?”
“你可以不信。”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天,我听见空气中似乎有琴声响起,很轻,却令我有些恍然。他面不改色,道:“时间快要到了,你马上就要将所有的事情记起来了。如果你不随我皈依佛门,那么该有多痛苦你应该比我了解。”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在梦里失去她,你很伤心吧?那还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如果换做现实呢?你觉得你会怎样?”
静默的我从心底漫上来一股寒意,仿佛是昆仑虚的冰天雪地,我陪着诗娈跪在雪地里,看着她朝天空伸出手去,她的表情僵住,她发烫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冷下去。我冷的全身发抖,龙鳞冻得现了形,脸上都是,鳞片下面渗出凝固了的血丝。
那样的寒冷触目惊心,我想着梦里的诗娈,不知不觉地眼前就湿润了。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偏执,这样傻过,她不过是要见一面曾经救过她一次的我,从而坚信这个世界上仙人的存在。而也正是因为我,她那么早便死掉。
想到这里,我忽然一怔,然后霍的站起来,带动着石凳几欲摔倒。我的手扒在圆桌上,身子向他倾了过去,他纹丝不动,坦然自若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接下来的动作。
“你说现实之中我吃了她是么?我吃掉了诗娈是么?”
他的瞳孔中倒映出我的影子,我清晰地看到,那时候的我面目狰狞,宛如一个疯子。
他十分从容地道:“诗娈,是你**********儿?她左右不过是敖染的虚影,我将她们两个化成一个人,无非是想麻醉你,方便你随我修行佛道。但是看你的反应似乎执念太深。你本已贪恋先世,多一重梦境无非是令你多一道劫难,这一点我没能看清,反而加重了你的负罪感。”他盯着我,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后悔:“这倒是我的错了。”
我呆愣半晌,满脑子都是诗娈的影子。
她不是诗娈,她是敖染,我喜欢的妹妹敖染。我吃掉了诗娈,我没有和敖染在一起。
我缓缓地直起身子,眼神呆愣,蓦地向后一倒,被人抽了筋一样,无力地瘫在石凳上。
如果这便是所谓的现实,那么我到底放不下谁?我是该接受吃掉诗娈最后也没有得到敖染的我,还是接受诗娈永远地离我而去?
我的手肘抵在桌子上,捂着耳朵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这时候他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一刻的我卑弱地如同一只丧家犬,甚至连面对自己都是不敢。
“想好了么,我真的很想帮助你洗去你的罪愆。我可以负责人地告诉你,现实中的你很痛苦。”他顿了顿,加深了力道,一字一顿地:“非常痛苦。”
他的话如同一座大山,将我压得死死地。我很难想象如果诗娈是我妹妹,我很难想象和诗娈一模一样的敖染离我而去,嫁给他人。如果恢复记忆的我仍然义无反顾地喜欢着敖染,那我又要因此而伤成什么样子。若是如此,那诗娈算什么?被我吃掉的诗娈她算什么?就算这是个梦,可是这梦里的诗娈也太惹人怜爱了吧?
他似乎已经不愿意和我多说废话了,侧转的脚尖表示他已经准备离去了。
“你是说,佛祖会叫我看淡这一切是么?”
他刚刚迈出去的步子就那么尴尬地顿在那里,我能感受到他对我投来的欣慰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