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盐县城北,一条昏暗狭窄的街道上,三辆马车缓缓前行。
每辆车马两边各有三五个腰间别着把朴刀的寻常护卫。
前后又有两队十来人,皆是商贾打扮,手中各自拿着一只静静燃烧的火把。
一眼望去,此一行显是队做生意的商贩。
然而,奇的是,这街道四周,却是一排排破旧的矮楼平房。
路面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深些的坑中积满水渍,在这闷热潮湿的夏夜中,不时飘出阵阵好似鸡蛋发酵后,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两侧,半丈高,勉强称作是围墙的青石砖歪歪斜斜的层层堆砌,面上爬满蛛网也似的裂纹。有些不知因何缘故,甚至只剩下个巨大的破洞窟窿。
便是一片火把的亮光照耀,仍旧是照不出这两侧污迹斑斑的青砖墙面那原本的颜色。
“别怕,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中央那第二辆马车上,一身着青衫长袍,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柔声细语道。
虽五官平平,相貌普通,毫不出众,但,那青衫是绫罗绸布衫,腰带是金边银玉带,长靴是寒冰蚕丝靴。
头顶镂空白玉冠,手握水墨古画扇,腰坠弯月翡翠玉,面露温和真情笑。
举止儒雅,气质非凡,好一个谦谦玉公子,富家少年郎!
“嗯。”
听着车窗外笨重车轮骨碌碌的转动声,感受着身下因地面崎岖不平带来的磕碰震颤,坐在少年对面的女童又继续往角落里缩了缩,只鼻子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哼哼声。
这女童面容精致,粉雕玉琢,娇俏可爱,宛如一个完美无瑕的玉瓷娃娃。
虽只五六岁模样,但眉宇间,却依稀能看出,这女娃娃长大后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即便此时此刻,她一身脏兮兮的衣裙,和一头久未打理的凌乱长发,破坏了周身那份精致可爱的美感。
只不过,若是仔细打量,却又能发现,那貌似久未换洗,满是污痕的衣裙却是剪裁得体,极为合身。
精细的手工花边纹路,特殊而昂贵的丝织绸布,就连脚上的那双精致短靴,亦是由某种珍贵稀有的兽皮巧手缝制而成。
女童身旁,还坐着一年芳二八的少女,这少女相貌打扮便不再如此那般违和了。
姿色中上,衣着朴实而低调,目光望向对面的少年时隐隐带着敬畏,与那么一丝丝莫名意味。
这赫然便是那儒雅少年身边的一名侍女。
“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我苏家人,今后就跟在我身边罢。”
望着眼前缩成一团的女童,看着她眼中暂未消散的陌生与恐慌,少年脸上的神色愈发柔和,语气更是轻细温润。
“斯人已逝,往事如烟,人也不能永远活在痛苦与过去。你,自当重新开始,迎接新的生活。
“安心跟我回家,我苏家定会善待于你,绝不会再发生类似以往的任何事情。”
“……”
似是感受到了那一丝丝真诚的善意,女童那扎着两个小巧马尾辫的小脑袋缓缓伸出一些,微微点了点,后又立刻缩了回去。
仍旧是一语不发,只不过,那双水润灵动的乌黑大眼眸中,戒备与恐慌却不觉间已消散了大半。
渐渐的,不知是因车摇马晃,或是心下稍安,还是另有缘由,她已合上了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女童所有的精神状态,神情变化皆看在那少年眼中。
见眼前这个‘小团子’安然睡去,他面庞的轮廓也随之愈发柔和,摇头轻笑了一声,便不再多言,缓缓闭上眼睛,静静养神。
一旁那名侍女眼帘低垂,当余光再次落在身边那团娇小柔嫩之上时,先前看向少年的眼神迅速收敛平淡,只余平静漠然。
马车内彻底安静下来,与这狭窄而清冷死寂的街道一同融入夜色之中。
唯有火把油燃烧的滋滋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车轮笨重沉闷的摩擦撞击声。
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已是近在眼前。
少年算着时间,掀起车帘,朝外望去。
此时虽已宵禁,可当他瞧见城门口处站着三五道人影之时,面色却丝毫不起波澜,视若无睹。
缓缓放下车帘,他开始心中默数,‘三,二,一——’
“来人止步!”
不出所料,一声大喝自他耳边响起,传遍整个车队。
他仿若未闻,只嘴角扬起一丝轻微的弧度。
只听前方传来一阵话语交谈声。
“来者何人,不知此刻是何时辰?”
“诶,这位兄弟,这是县长大人亲笔批写的出入许可,任何时辰皆可自由出入。你看这,写的正是咱们童记商行……”
“哦?拿与我瞧瞧……
“嗯,还真是……行吧,走吧走吧。”
“诶,多谢兄弟!各位大哥都颇为辛苦,这些是咱们这群弟兄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万勿推辞!”
“哟,哈哈!这多不好意思…那就……让兄弟破费了?”
“哪里哪里,理应如此!”
“好好,快走罢,这走夜路,路上且仔细些!”
“诶!多谢兄弟提醒,各位大哥保重!”
闻言,少年嘴角笑意更浓,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一小团,脑袋稍稍后仰,脸上更是浮现一抹愉悦之色。
人逢喜事精神爽,诸事顺遂,不外如是。
然而下一刻,他嘴角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且慢!”
城门下,只听一声高呼,瞬间传遍整个商队。
周遭陡然一静,众人面色微变,随即四处张望,寻找这道极其突兀的声音从何而来。
正这时,只见车队正前方,一修长身影自那群城门护卫当中越众而出,转眼已至车队领头跟前。
身形精瘦修长,身高八尺,孔武有力,手中握着一柄宣花大斧,气势颇为不凡。
“诸位且慢,方才在下仔细观察这队车马,心中有些许疑惑,不如请马车中话事之人下车一见。有些事…还是当面问清楚一些的好,以免日后县长大人追究起来,我等难辞其咎。”
这男子轻轻晃晃了手中大斧,面色尤为平静,好似如此乃是理所当然,全然未将那张出入许可放在眼里。
“风哥,那可是县长大人亲笔,不需要你有甚么疑惑,切莫节外生枝啊!”身旁一护卫一脸慌乱,连忙凑到那风哥耳边低声喝道。
然而,那叫风哥的男子却如若未闻,眉头轻轻一挑,望向中央那第二辆马车,嘴中轻轻飘出一串话语:
“便是节外生枝……又如何?”
“今日尔等不下车,一个也别想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