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夜,文杏正在一处院子里挑水。
作为杂活丫鬟,她一天里要做的活很多,除了洗衣、擦洗陈设桌椅、缝补东西之类等必不可少的活计,其余时间还有各种杂项活计得做,比如在她吃饭时得顺便给厨房打个下手,早晚各一次从井里提桶打水将水缸填满等等。
总之,除非夜深,院管家是一点不肯见人得闲的。
文杏提着水桶,走到井边,借助辘轳将水桶下到了井里。
今天的辘轳还算好用,没有吱吱呀呀的乱叫。
可文杏却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嗯?怎么没有水桶落水的声音,莫不是卡在某处了?
她低头向井下看去,见那水桶并没有卡住,而是落在井底,缓缓向井下沉去。
而井底水面则没有一点波纹。
这可神奇,从来没见过这么平的水面。
平的就像?家门口那个深潭似的······
文杏不由地有些出神。
家门口那个潭也是那么深,那么静,可却是泉活水,家附近的好几户人家都仗着这潭水灌溉、饮用。
直到,某年天旱。那潭水也几乎干到底了,收成大幅减少。
于是她就被卖了,以便让家里的弟弟活下去。
最开始是险些被卖到妓院,因为哪里给的钱多些。可后来到底是妈还念着几分情,把她卖给了一个大户当杂活仆人,干最重的活,受各种的欺辱。直到后来那家人缺钱卖仆,她才又被转手卖到了这府里。
这里当然是好很多,好到她那爸妈听闻她被卖到这里竟然还找了来,让她补贴家里······
荒唐,她被当个牲畜似的几度转卖,当时父母可曾念过几分情谊?
可她最后还是几乎将所有月钱给出去了,以致于想买个什么东西都得先借钱。
没办法,倘若她不这么做所有人都得指责她,府里重名声,她也说不定会被转卖出府,沦落到更悲惨的生活里去。
于是她做了,每年还不得不回去省亲几天,去见那不把她当人的父母和弟弟。
“这是怎么了?”她不由地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怎么还哭出来了呢。
可是我确实委屈啊,她望着那深深井水,几滴泪珠砸在了井面上,泛起了几道无声涟漪。
这样的生活,每天劳累的生活,反复被转卖的生活,还得忍受父母敲骨吸髓的生活······这便是我生活的地方吗?
她看向井水。
今天的井水却似乎格外温柔呢?
她整了整衣服,拢了下头发。有些迷离的看着井水。
这井水在她眼里似乎有了魔力
也许······
“你在这干嘛?”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文杏回头看去,发现那人也做着丫鬟打扮,只不过是比她强上一等的贴身丫鬟。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衣服颜色是亮眼的鲜红色,这似乎不是府里下人配穿的。
见有人到此,她的想法和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了,目光从井边抽离出去。
“我在打水。”她忙不迭的解释。
可是那个丫鬟似乎也没计较刚才那文杏近乎偷懒的行为。反而走到文杏身边坐下。
“你是,府里的丫鬟是吗?”
“你······您不是吗?”
“我当然是。”那红衣丫鬟笑着伸手握住了文杏的手。文杏只觉触手冰凉,在这盛夏夜里倒有些舒服。
“你有心事?”那红衣丫鬟接着说道。
“没有。”文杏摇了摇头,不敢随意对人开口。
那红衣丫鬟见此轻笑道,“你没有的话,那我有一些。还请你听一下。”
文杏看了看身边木桶,想着院管家见她迟迟不干活的暴怒样子,便要拒绝。
可还不等她拒绝,那红衣丫鬟便率先开口:
“我的故事,和你很像。我也是生在一个重儿轻女的家里。”
“我刚出生时险些被溺死在粪坑里。从小忍着父母的各式打骂,苦活重活,熬了起来。”
“从四岁开始,我就得学着干活,刷碗洗菜、割猪草、缝补东西,还得照顾弟弟,每次弟弟哭了父母便打我出气。你知道这是种什么生活吗?”
文杏点了点头。
“后来我大一点了,该许配人家了,日子好过了很多。十三岁村头李秀才家为儿子找媳妇,那人小我两岁,人很懂事,而且家里富庶,不知怎地李秀才看上了我,便找人做媒商定,待他儿子十四岁成人后娶我过去。”
“那人我见过,模样俊,人很好。之后是要考学的,能是童生、是秀才、是举人。而且他待我也很好。甚至教了我一些字。”
“他让我认字。”那红衣丫鬟说到这似乎有些难受。
“可认字了就会被卖个好价钱。那一年天旱······你许是知道,我父亲忧劳成疾,染上恶病,而后为筹钱治病。很自然的将我卖给人家作仆。”
“当时买下我的是府里的一个大管家,姓赵,因为我认字。所以他直接让我做了张夫人的贴身丫鬟。”
“张夫人,那个被老爷从楼里买回来的那位?”
“对,那老贱人在楼里学了一身的贱脾气,遇到老爷不敢使性子,回来后昼夜折辱我撒气。甚至怕我被老爷通房,让我在床枕上涂东西,使我染上那种病。”
“而我那破落家里,天天朝我要东要西,我自己的月例钱都填进去也是不够,甚至四处求人借钱。”
嗯。文杏点了点头。有些同情这莫名出来的人,也有些同情自己。
“当然后来,因为李秀才拿着父亲违聘的理由去他那大闹一通,使得他早早去了。这让我心里松了口气。只觉着日子苦了些,但还能忍。”
“那倒是件好事。”文杏不由地有些期盼地说。
“可谁曾想!谁曾想·······”那红衣丫鬟却突然愤怒,面容似有些狰狞,又似有些凄婉,“就在一切有了些好转时,就在我身上的担子终于少了一重时,那老贱人竟然也一失足坠井了!”
“她被老爷打骂了!她对着井水自怜!她坠井了!”
“她坠井,我也没活路了!最好的结果是被撵出府去!卖到窑子里,卖到随便哪里或直接打死我便都有可能。”
“我怕啊。我惧啊。我怨啊。”
“凭什么我就得生在一个把女儿当做累赘的家里,从小忍饥挨饿,遭受毒打。
凭什么他王家缺一个女仆人就趁机撺掇我父亲卖了我。
凭什么我父亲卖了我我还必须得给出我每月的工钱给他治病。
凭什么那贱人在那王府二爷那受了气回来就来辱骂我。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贱人自己坠井死了,我就得被撵出府里,而后饿死街头。
我恨,我不要活了,于是我便······我便······”
那丫鬟双手虚抓,状似疯癫,吓的文杏一慌。
“于是,于是你便找了一身红衣,跳了井。想要做鬼害人”就在这时,一道煌煌的声音传来让文杏莫名心静不少。
是那僧人。
江乘则是一声叹息。
猜错了。
鬼是那丫鬟,不是小妾,不是十年前旧怨,是这么个小丫鬟。
事情说回刚才,江乘他们几人见所杀的不过一具鬼尸,便急忙出来寻找。
绕过一个个泼了狗血鸡血的院子,最后来到了这里。
这座院子里的仆人地位卑贱,府里没舍得给她们住处泼血。甚至没有提醒。
于是厉鬼便来了。
来了后找到一个跟自己境况类似的替代,然后杀了她。
江乘他们急忙追至,可还是晚了:
文杏早已被厉鬼引得跳井。
听那厉鬼诉冤的文杏已经是鬼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