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不要着急，我们很快就走!”
面对老妪的循循善诱，陈平安默默点头，突然问道：
“老夫人，那引魂灯里面，是您儿子的魂魄吗……他现在，是在夺舍这只画皮鬼？”
“懂得不少！”老妪颇感意外，冷笑道：“这么好奇，不怕死吗？”
陈平安编了个谎：“家父生前也是个道士，这些术法并不陌生。至于怕，那倒是没有的，法术并无正邪，用之为正则为正法，用之作恶则为邪术。”
老妪道：“是个明白人……说的没错，那是我儿子！我老婆子一辈子就为儿子活着，只要他好，老婆子没什么不能做的！”
陈平安又指了指前殿的胖瘦二人：“那二人是凶手？”
老妪咬牙切齿，指了指只剩下皮的羊：“对！不但杀了他，还把他变成羊，就在刚才……把他吃了……你刚才说，都是父母给的，谁都不能夺走，对吗？”
“是的，他们不应该剥了您儿子的皮，更不应该吃他的肉！”陈平安道：“所以，您儿子死后，您便捉了一只画皮鬼，让它穿上您儿子的皮！”
“对！”老妪也不再隐瞒：“可是，有一个问题，哪怕穿上人皮，它没有我儿子的心智，那就依旧是怪物啊。”
“所以，我让儿子夺舍画皮鬼，他的模样是以前的模样，思想是以前的思想……他就算重新活过来了。”
老妪的话说起来简单，养魂、捉鬼、夺舍、复活，任何一个步骤都需要高深的道术支撑，清沙县能做到这些的，绝对不超过一个巴掌，个个都是顶尖强者。
但这位老妪身上却并没有散发出强者气息，她又凭什么能做到这些？
陈平安不解却也没问，顺着刚才的话道：“哪怕他变成现在这样？”
老妪自嘲一笑：“终归是我儿子!”
陈平安又问：“据我所知，人皮穿在画皮鬼身上，最多一个月便会腐烂，到时候您准备怎么办？”
老妪白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智障，无所谓地说：“那再换一张呗！”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此时引魂灯熄灭，画皮鬼——她的儿子站起来了。
那是一具堪称完美的男性躯体，身形高大、线条分明，肌肉轮廓明显而不夸张。
它走到老妪面前，双膝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娘……”
老妪轻抚它光溜溜的头顶，扶它起来，说道：
“孩子啊，回来就好！”
“多谢母亲赐我第二次生命！”
老妪微微一笑，指了指胖瘦二人：“傻孩子！为母把那两个恶人找来了！”
画皮鬼目光顺着老妪看过去，转向前殿的二人，突然张开血盆大口，怪叫一声。
它双腿发力，身形眨眼已出现在火堆跟前。
原本斜躺着的吃肉二人组，在画皮鬼落地的瞬间便挺立而起。
胖子手举碎骨锤，瘦高个手握剥皮刀，左右分立，隐隐形成互补之势。
画皮鬼张开大嘴，露出一排细密尖利的牙齿，看向架子上的羊——那是他作为人类的血肉骨架。
胖子眼疾手快，扯过羊皮，抖落粘连碎肉的骨头，当啷当啷落了一地。
分明是一堆人骨。
画皮鬼受了刺激，怪叫一声，身形化作残影，向着胖子举拳便打。
胖子挥舞碎骨锤，迎着拳头便砸了上去。
“砰”
拳头与锤子撞击，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那画皮之下的怪物身躯已被秘法炮制，坚逾钢铁。
但拳头上的皮肤却只是一张血肉人皮，剧烈的撞击后已破损，露出怪物原本的青色皮脂。
它甩了甩手臂，露出寸余长的指甲，向后一抓抵住了瘦高个的剥皮刀。
陈平安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胖瘦二人组不是画皮鬼的对手。
老妪自然也看出来战局走向，像手艺人审视自己的得意之作，又像慈母凝视考中状元的儿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这世道啊，不给人活路！我儿秉性纯良、诚笃好学，十五岁中秀才，今年才二十，本要参加明年秋闱，中个举人不在话下……可偏偏被人剥了皮，活剐生吃了！”
“亏得老天眷顾，我皈依正法，圣火庇佑，才能让我母子团聚。什么进士及第、登堂做官，小道而已，唯有灵体永恒！”
“灵体永恒”是最近道正司的高频词汇，一个叫“圣火教”的邪恶组织，其口号是“圣火不灭灵体永恒！”
核心教义是杀人或者让人自杀，以秘术温养游魂，养成凶灵煞体。
这种行为导向，倒像是要把人间变成活脱脱的地狱。
兹事体大，是对整个人间秩序的严重挑衅，道正司已经上报朝廷，特使在来的路上。
如此便能解释得通了，老妪能救活儿子，凭借的便是圣火教传下来的秘术。
既然涉及到圣火教，那这老妪的话便极有可能是假的，说不定连“老秦家”都是胡编的。
陈平安皱起眉头，心中暗暗警惕。
老妪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异常，或者发现了，但并不在乎这个蝼蚁般的凡人。
不过多时，二人一怪的战斗已经结束。
画皮鬼皮囊破败不堪，但到底还是赢了。
它将胖瘦二人踩在脚下，手握剥皮刀抵在胖子的头顶百会穴，文绉绉地说了一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剥人皮者，人恒剥其皮！”
说着便把刀尖刺入头皮，沿着背脊划下，左手顺势揭起，一张血淋淋的完整的人皮被他握在手里。
胖子仍然没有死去，满地打滚，露出肌肉、血管和皮下组织，发出年猪般凄厉的嘶吼，在风雪之中传出去老远。
“娘，我原来的皮囊破了，你看这一幅咋样！”
语气轻松，像在换一件衣服。
它一面说，一面用力一绷，身上的人皮寸寸撕裂，露出丈余高的青面怪躯。
又把带血的人皮披在身上，摇身一变，就与刚才那胖子的模样一般无二了。
老妪摇了摇头：“不好看，不好看！”
画皮鬼低头看了看肥硕的肚子，顿觉丑陋异常，便如法炮制，将瘦子剥皮，又披在身上。
老妪却依旧摇头：“傻孩子，为娘早就给你准备了上好皮囊，为何不用呢？”
她笑起满脸褶子，看向陈平安。
“小伙子，圣火不息，灵体永生！”
“皮囊只是枷锁，让给我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