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乡发生的事情，在这座偏远的乡镇，差点演变成灭顶之灾。

　　可对于漫长的岁月和广袤的武朝而言，这只不过是个小小插曲。

　　对于当前局势，陈平安有自己的思考：

　　道使甄其远收到他的信息，但突破重点却不在小池乡，这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在月牙湾、西岗乡，甚至在沙州、岷州，一定有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事情发生。

　　孟清之所以被派到小池乡来，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一点。她身份尊贵，却处事稚嫩，又不能涉险，还不能真当祖宗一样供着。

　　只能找个有一定风险，但酿不成什么风波，做成了还有成就感的地方。

　　她来了小池乡，说明小池乡就是这样的定位。

　　至于在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陈平安不得而知。

　　对于他来说，从山神庙遇到老妪开始，一直到今天，是他进入道正司后误打误撞，第一次单独处理类似案情。

　　虽然上面没有明确指示，但甄其远是个讲道理的人。

　　陈平安只需要把这期间干的事情，有理有据地拿出来，带会县城，那应得的就不会少。

　　眼下最需要安抚的，这些嗷嗷待哺的可怜孩子们。

　　原本陈平安以为，口粮是最大的问题。

　　这些日子虽然下了大雪，眼瞅着来年可获丰收，但眼下的难关却是最现实的。

　　毕竟灾情连续数年，官家能给与的赈济粮着实有限，十家里有九家都食不果腹。

　　可当打开秦福通家粮窖的时候，众人被彻底惊呆了。

　　粮窖便在秦宅家后院的地下，足有十余间房屋那么大，稻米、粟米各分其类，粗略估计，竟有近一千石。

　　剖析这个数字，足够二百多人吃一年，而且日日饱餐。

　　秦家数十年积累，果非一般人家所能比拟。

　　然而短暂的惊讶之后，乡亲们便出离的愤怒。

　　他如此富有，有如此仓廪，却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百姓饿死。

　　乡里失踪的那些人，被啃噬殆尽的那些人，何其可怜。

　　很难说，这些事情的发生，秦福通到底是纯粹的冷眼旁观，还是有意引导。

　　在孟清的震慑下，丁文彦主持发放了一部分，足够小池乡幸存之人度过这个寒冬。

　　至于剩下的怎么分配，那不属于道正司的职责范畴，等日后官府来了再说。

　　实际上，要分配的，又岂止是这些。

　　空出来的宅邸，无人耕种的田亩，甚至一些钱财、无主之物，都有个重新分配的过程。

　　多少收归县衙，多少润泽百姓，那就是个更麻烦的事情了。

　　陈平安从秦福通身上敲诈的“土特产”，百两黄金，何其巨大的一笔财富，他是真的有心一口吞了。

　　可有孟清监视，根本没可能带回县城，便干脆主动拿出来。

　　十两一锭的金锭子，给自己留一锭，给丁文彦一锭，剩下的全都散了出去。

　　孟清看不上这等俗物！

　　这不符合规矩，但在县衙的规矩到来之前，陈平安的规矩就很好使。

　　于是，乡亲们对陈平安更是感恩戴德，后者自然顺理成章地把所有功劳全都让给了孟清。

　　各取所需，大家满意。

　　******

　　接下来的几天，陈平安奔波在小池乡的各个村落里面。

　　为了“灵体永恒”这事儿，秦福通真是做了不少准备，四条红巷、三十二处生人阴穴、十八个附属法阵、七十二个祭品。

　　四条红巷的灯笼，全部被撤下，烧了干干净净；

　　三十二处生人阴穴，无一例外地发现了死人，全都魂飞魄散；

　　十八个附属法阵，分布在十八个村子里，在孟清的主持下，一一破除，每个村子里都免不了死人；

　　至于五十九个孩子，临近乡镇、村落有认识的，被村民送回家，经过一番吹嘘，自然对孟清和陈平安又是一番歌功颂德。

　　剩下无人认领的，陈平安一并带回县衙，让官府处理。

　　足足忙了三天，直到官府介入之后，后续事宜才彻底处理完。

　　艳阳高照，积雪融化，气温反而更低了。

　　就连官道都泥泞难行，坐在驴车上，一日不过只能走三十里路，回到县城，得三天时间。

　　陈平安给小妹裹了一层厚厚的皮袄——自然是从秦福通家顺的，跟她絮絮叨叨地聊天。

　　孟清就在二人旁边盘腿打坐，修行累了就听一听，也不说话；听无聊了，就继续打坐修行。

　　两日后，官道上的雪水基本融完，路况好了不少。

　　再有十里就要进入县城，孟清突然问道：“你那包裹里到底是什么，怎么这般金贵？”

　　一路上这个冰疙瘩很少说话，突然这么一问，陈平安颇感诧异，他打开包裹，一件一件地取出来，答道：

　　“这是圣火教信使的招魂幡、这是斩杀画皮鬼的耳朵、这是……”

　　“这是……”

　　零零总总，竟有二十件东西。

　　等陈平安说完，陈如意那小脸上，便布满了泪水。

　　孟清也完全明白了他的经历，心中竟然升起一股叫做“钦佩”的小情绪来，嘴上却依旧冰冷：

　　“要这些破烂做纪念？”

　　陈平安拍了拍包裹，说道：“倒也不是纪念，有这些东西在，道使大人能更清晰地了解当时的情况。”

　　孟清没有说话，但眉宇之间更加满意了。

　　至于真实的原因，除了孟清之外，谁不清楚！

　　这些东西，能让他从外围眼线升级成捕役，每月俸银从一两变成三两，从根本上改善他和小妹的生活质量。

　　这只是个开始，他还年轻，日后升道使，甚至到府司任职，最好脱离这些打生打死的环境，是早就规划好的路线。

　　以后有更好的机会，那就调离这边疆蛮荒之地，到江南或者京城，见一见扶风翠柳，逛一逛秦楼楚馆，会一会那些才子佳人。

　　若真遇到知书达礼对脾气的，娶他十个八个妻妾，尽可能多地留下他老陈家的种，也算为这世界增添色彩。

　　不过多时，便能看到远处的城墙。

　　清河县隶属沙州，是有名的边境县，沙河穿境而过，气候宜人，土壤肥沃，粮食富足。

　　正因如此，清河县也是边境征战的战略之地。

　　城墙高筑，其上有士兵不停地来回巡视，与城外的烽火台遥遥相望。

　　城门处排起了长队，全是流民。

　　他们脸上满是仓皇与恐惧，似乎刚刚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

　　陈平安问了问，这才明白了事情原委，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小池乡发生的一切，确实只是个幌子，圣火教真正的目的不在小池乡，也不在清河县，而是沙州另外一个县城，南台子县。

　　整个南台子县城共五万人，此时十不存一。

　　鬼王现世，生人勿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