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为人,陈平安自认为能很好地控制情绪。
但在看到小妹的那一刻,心脏还是不由加速,手指微微颤抖,恨不得现在就将她拉出来。
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但秦福通毕竟做里正二十多年,阅人经事无数,那一双眼睛不是白给的,很敏锐地捕捉到他刹那间的反常。
于是悄悄地给守卫使了个眼色,那人手握着一根沾血的皮鞭,隔着栅栏,不由分说抽在陈如意头上。
一鞭下去,小妹瘦弱的头颈和后背出现一道深刻的血痕。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胎光、爽灵和幽精,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天魂、地魂和命魂。
陈如意失了命魂,就会失去情感、灵智,变得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这一鞭皮开肉绽,她却毫无所觉,仍旧低着头轻声呼唤“哥哥”。
这一幕,直让陈平安睚眦欲裂,汹涌的愤怒将其他一切情绪淹没。
偏偏这时秦福通道:“祭品身份复杂,虽已收了命魂,但还是要时不常……”
话音未落,陈平安已经展开身法,瞬间冲到那守卫身边。
守卫是秦福通重点培养对象,单论修为已经与陈平安持平,到了练气五重。
所以眼看陈平安过来,并未重视,反而在匆忙间瞥到秦福通点头,便准备反抗。
哪知陈平安此刻气势陡然攀升,仿佛变了个人,紧接着刀光如虹。
无相刀法,第四式,怒目金刚!
守卫待要抵挡,却发现这一刀封掉了他所有的退路。
“噗!”
握鞭的手齐腕而断,血流如注,
守卫惨叫一声,向秦福通递来祈求的眼神。
秦福通瞪大眼睛,第一次对这个“圣使”产生了忌惮,因为刀光亮起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换做是他,结果也是断腕。
面对那守卫的目光,他干脆低下头。
陈平安抬起一脚,将守卫踹晕了过去,收刀归鞘,不咸不淡地说了声:“看来他们不知道这些祭品的重要性!”
秦福通唯唯称是,许久才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再仔细一想,得出了一个结论:
“圣使”反应过于激烈,绝不是一句“祭品重要”就能解释。
老狐狸已然对陈平安起疑,便问道:“圣使,敢问仪式定在何时?”
陈平安刚想随口糊弄过去,却看到秦福通眼中露出一丝警惕,旋即明白过来。
这问题如果答不对,“圣使”的马甲可就穿不住了。
可问题是,山神庙里的老妪没说那“仪式”到底是什么,他确实不知道。
看着秦福通那蕴藏这冷笑的脸,陈平安只能再甩一巴掌过去。
遇事不知,巴掌先行。
“你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知道!”
陈平安怒火冲天,抬脚狠狠踹在秦福通小腹上,抽出无相刀架在他脖子上,冷眼喝问:“你不知道?”
秦福通一张脸憋的通红:“属下……属下……”
“说!把祭祀指引非我复述一遍!”陈平安杀意凛然:“说不出来,今天我拿你的人头回总坛复命!”
秦福通看看周边还有六七个人侍奉左右,便说:“圣使,借一步……”
“借你奶奶!就在这儿说,漏一个字,决不轻饶!”
秦福通只得把祭祀相关的事情一五一十讲来。
所谓仪式,是召唤一只鬼王,以鬼王身加上圣火教布置的特殊阵法,使小池乡的地界阴阳颠倒,人间化为“圣域”。
而“圣域”,其中景物与传说中的黄泉酆都颇为类似,是人类活动禁区,届时阴阳殊途、人鬼分明。
类似信息,陈平安之前在道正司书库里看过,传说有个西夜古国,也是魂灵阴体组成的国度,早就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要完成这个祭祀仪式,则需要两个条件:
其一,以地煞之数的童男女魂魄为引,献祭鬼王;
其二,以引魂灯点燃不灭业火,焚尽小池乡境内的所有人间气息。
这两个前提条件的准备非常顺利,祭祀的时间便定于十五的子时,距今日只有三天时间。
至于小妹陈如意的命魂,被摄魂铃拘出之后,收到了一盏莲花灯内,由秦福通保管。
这莲花灯也是圣火教的专有物品,要释放灯内的命魂,只有“信使”凭借特殊的咒语才能做到。
偏偏陈平安是个假“信使”,对咒语一无所知。
他胸口堵着一口气,当先往回走。
“看好祭品,少一个我拿你是问!”
外面天色依旧昏沉,再远一点的地方天与地融成一体,分不清是何时分。
等回到秦家宅邸,陈平安问道:“本使今日住在何处?”
秦福通道:“属下已收拾出最好的客房,圣……”
“本使不喜欢住客房!”陈平安强硬地打断他:“也不喜欢与别人住一个院子!”
秦福通的火气蹭的一下烧到了脑门,再多一分便要冲破天灵盖。
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秦宅上下打扫的干干净净,只留两个仆人和两个丫鬟伺候,秦福通本人则带着阖家老小搬到别处暂居。
偌大的院子,最终还是全部留给陈平安一人。
这宅子占地面积不小,三进院落格局,亭台楼阁,曲水流觞,连院里的树都是名贵品种,松柏相间,各具仪态。
陈平安在院中溜达,那两个丫鬟便寸步不离,名曰方便使唤,实际上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监视。
他也不以为意,摆出一副纨绔的样子,呼来喝去,没少折腾这四人。
晚饭后,他回到房中,盘膝坐定,准备开始修炼,可内心总是静不下来。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妹的身影,还有其他孩子们浑浑噩噩的模样。
他们刚刚开始理解这个世界,就遇到了最丑恶不堪的事情,就要被那些恶毒的手给埋葬,连魂魄都要被抽炼。
这世道,当真黑白颠倒,人鬼不分。
陈平安散了架势,取出引魂灯仔细端详。
当日老妪从火光中唤出宫殿,应该是某种圣火教的秘术。陈平安尝试了好几种办法,都以失败告终。
引魂灯是祭祀的三个先决条件之一,那是不是意味着毁掉引魂灯,祭祀便无法完成?
他摇了摇头。
还是之前那个问题,圣火教这么大手笔,不可能存在如此明显的薄弱环节,像引魂灯这种信物,一定有很多备份。
而且,老妪死了,圣火教大概率有办法获知,必定会再派新的信使来此主持,境界会更高,人数也会更多。
这样推算回来,陈平安不过是幸运地卡在一个窗口期。
但这个窗口期的时间不会太长,说不定便是明日。
现在的情况,从道正司搬救兵似乎是他唯一选择,等道使大人一到,这里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于是取出一张符纸,刺破手指,以血为墨,在昏暗的灯光下书写。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一阵琵琶声,声音时而凄婉时而激昂,如流水般入人心扉。
不知不觉间,陈平安竟然沉迷其中,想到前世霓虹闪烁,又想到今生遭遇的光怪陆离。
思绪纷繁,他好像进入了一个幻境之中。
眼前是个破院,小妹的命魂已经归来,她拉着陈平安的手跨进屋门,屋里竟是前生的父母。
母亲送了一盘饺子,蘸着醋,一口下去,浑身舒泰。
父亲突然拉起他的手,看着指尖淌出来的血,面带责备,如同一场梦!
梦!
陈平安瞬间惊醒。
眼前仍是秦府房间,耳中仍响着琵琶的靡靡之音,他的指尖仍然淌着血。
但桌上的符纸已经消失不见。
正有一人猫着身子向门外走,已经出去了大半,看背影正是秦府的丫鬟。
陈平安抽出无相刀,猛虎下山般扑了过去。
无相刀法,第五式,须弥山王。
须弥山是佛门神话中的一座神山,其大无朋,又称曼陀罗、须弥楼。
这一招便是取其“大”之意,一刀劈出,顿有漫天刀光倾斜而下,伴随佛影憧憧,如山岳压顶。
那丫鬟身子一扭,如滑溜的鱼儿般躲避。
然而无相刀锋绵密,如同一张网。
丫鬟就像被鹰隼盯上的野兔,又能逃到哪里。避无可避,生生受了这一刀,后背的脊骨都被斩断。
她翻身仰面向天,眼神怨毒。
陈平安咧了咧嘴,割断喉咙,又取了一张符箓贴到她额头。
随着符箓燃起,有雷光隐现。
那丫鬟神魂俱灭。
靡靡的琵琶音也戛然而止。
这时,陈平安这才从对方手里夺回符纸,上面已经写了“道使亲启”的字样。
深入贼窟,果然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