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贺北亭长叹一声,怅恨与感慨浮入眼眉。
“原来,志言兄昔日所言,竟然是真的。”
听到这一声低吟,宋文舟终于想起,许久之前,他二人曾在一番酒后闲谈中,听陈志言提过此事。
可惜的是,彼时,他只当这是报喜不报忧。
在他看来,这只是陈志言的弟弟,为了安兄长的心,故意编出的瞎话……
毕竟,这个故事,仅仅是听起来,就堪称匪夷所思。
京城规矩大,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上下之间,等级森严。
在京中,莫说入了品的儒生或军士,就算只是衙差皂吏,也能让寻常百姓战战兢兢。
如他们这般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的人,哪里见过百姓与官军亲密无间的场面!
即便走出帝京,放眼天下,这也应该是常态!
但应知非是凤阳伯应凛的儿子。
这一番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何况,应知非与陈志言从未谋面,就算是编瞎话,也没道理编得一模一样。
宋文舟恍然意识到,如他这样一个天资出众、文采斐然,年纪轻轻就能拜入亚圣学宫,曾在街头巷尾大受追捧的、见过大世面的读书人,竟然想象不出横武关的情景。
四周忽然躁动起来。
学子们纷纷交头接耳,似有言语万千,却又仿佛心头压着重担,没有几个人放声畅谈。
他们想质疑,却没有根据。想相信,却又不敢。
应知非听到一片窃窃私语,以及任平等人的吸气声。
听得明明白白。
那书生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宛如失了神一般。
离得近的人,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脸上的惊愕和茫然。
任平暗骂一声“废物”。
人群中,有人将气机一弹,使了些手段,激那书生回神。
书生得到提醒,悚然一惊,而后思绪急转,冷声斥道:“胡言乱语!”
“我大秦的精锐战士,怎么可能贪昧百姓的家资!”
众人又是一愣。
这话……也有道理!
他们齐齐看向应知非,然而,没有一个人在他脸上看出紧张或为难。
应知非一派从容,不露半点慌张。
他就这样坦坦荡荡地站在议论中,任众人尽情打量。
几乎是同时,学子们想起几个词,比如大将之风,比如父子相承。
他们也想起了凤阳伯。
这位昔日镇国强者的传说,大秦子民耳熟能详。
许多人突然发现,他们竟然开始期待应知非的回答。
也许是期待横武关的真相,也许是期待凤阳伯传人的风采。
应知非将在场之人的反应收入眼底,选在一众学子情绪高涨的时候,问了一句重复的话:“阁下到过横武关?”
那书生眼神游移一瞬,而后强自定神,横眉怒目反问一声:“应大郎此言何意?难不成你要说,我是在蒙骗诸位同窗?”
宋文舟适时一笑,打圆场一般:“这位兄台,何必如此多心呢?”
书生目光一滞,却只是冷哼一声,没敢再多说。
宋文舟意指他在心虚,已然引起众人的关注。
应知非慨然摇头:“应某只是为君遗憾,去了一趟横武关,竟然错过了最动人的风景。”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应知非长声追念,眉眼间回忆万千:“诸位也许不知,我母亲,就是横武关本地人。”
诸多学子左右环顾,似是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假。
然而,他们失望了。
乌央央一群人,竟没有谁能说出凤阳伯夫人的出身。
按说,高门主母,不该如此神秘……
一瞬间,学子们有了许多猜测。
他们更加急迫地盯着应知非,恨不得出声催促。
连宋文舟都提着心,很有给他一拳的冲动。
怎么会有这种人,每一句话都能拆成一大段铺垫,勾着旁人的心,始终不肯直言。
敛眉沉目,将神态放缓,仿佛是为平复心情,应知非吐出一口气。
一道笑纹攀上眼角,却看不出半分喜意,他的声音有些迟缓:
“我父母……相识在战火中。他们的过去,就是横武关百姓与边军儿郎之间、最可贵情谊的证明。命运相牵,同生共死,这样的夫妻,横武关遍地皆是!
“边军十万儿郎,生于天下四海,长在北地雄关。他们视边城为家乡,视百姓为乡里。其中有许多人,就在横武关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十万慷慨儿郎,视边城为归处,付出满腔热血,长眠万里冻原!
“百姓信赖边军,因为他们有血有肉,有心有眼!”
一声厉喝振聋发聩,宛若雷霆一般。
直令人心神震撼。
仿佛不经意一般,应知非的目光掠过书生。近乎冷淡的平静,让后者喉咙发紧。
这眼神……几乎是一头盯着猎物的凶兽!
应知非沉声一叹:“说来惭愧,从前的我,也是不相信的。我只道父母口中的过去,不过是夸耀、是吹嘘、是他们凭空编造的、用以激励后辈的谎言。”
许多人心有同感,忍不住轻轻点头。
在这方面,全天下的父母和老师,都有一样的手段。
“然而,此次北上,我有了全然不同的感受。”
他忽然抿紧唇,仰天阖目。
所有人都能从这个简单的动作中,感受到绵延的悲伤,没有人忍心打扰他。
“十万儿郎战死疆场,应氏族人,有愧于横武关父老,有愧于天下百姓。”
应知非缓缓睁开眼,声音越来越重:“但我从未想过,抵达横武关之后,竟无一人加罪于我!”
众人清晰地看见,他将两掌紧握成拳,额上青筋鼓动。
“大战之后,横武关的孤儿寡母何止万户!如今的边城,堪称万人悲苦,万人缟素。
“但我出关祭父之时,无数百姓冒险相随,抛却生死,为大军送上奠仪,使英魂得有归处。
“北人穷苦惯了,向来是熬过一日算一日。但那一日中,横武关百姓宰了牛羊,烹了美酒,尽数付与亡人,盼他们能瞑目。”
应知非缓了气,强行放轻声音,仿佛克制着什么:“即使在战败之后,他们也为边军付出了全部。”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书生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