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少年仍旧专心临摹,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股符篆真意被萧逸君不断打磨,已有珍珠之辉,将来符篆一道有所成就,不说一鸣惊人,可有今日打下的基础,注定不会差。
引来的异象都被介融刻意压制,不然会是个不小的麻烦。虽说出了某些意外,好在他发现得及时,亡羊补牢不算太晚。可转念想想,好像又是一招神仙手,勉强算是弄巧成拙吧。
春日日头尚短,山野村夫倒极少人去追究原因,连温饱三餐都是问题,谈何治学?那是读书人该去研究的。他们只需按照先人窥探天机,探得一丝四季运转规律的二十四节气耕作播种便是了。
萧逸君停笔那刻异象收敛,如明珠遗世。
远在近万里外,那面在乾元冲虚观,一洲之地皆可寓目的观天镜早已觉察桐庐洲气运绵延,浩如烟海,竟隐隐与自家道观有关。可掌簿祖师将那本记载着山上人间所有弟子的道观家乘,里里外外都翻个遍,都没有找到那股云里来去的气运是哪位晚生后辈带来的。
至于观天镜竟也难得出差错,掌管的老人运转神通已将桐庐洲大小之地,除却各仙家宗门所在亦或其所属秘境外,来回探寻,亦是不得其踪。也正因如此,那位在悟道的圣人才会难得降下分身。
奇了怪哉。几遍过后,那位乾元冲虚观辈分不小的老人炸呼呼地骂道,此事过后定要好好与掌教诉苦一番,这般吃力不讨好如今观内有谁愿意做。老人嘴上不含糊,手下亦是不含糊,不断往观天镜注入法力,施展观山河往些许可能不为人知的地界探知。
这等蛟龙定要细心栽培,便是无缘道观,亦是如此。
从类似于道家所讲的“悟道”里醒来,体内的纤毫变化萧逸君都有所感知,人身如同小天地一般遍布玄机,如五脏对应五行。
萧逸君的灵识顺着大周天运转一周,积于丹田,丹田里聚有一湾清水,皆是经脉运转逐渐从外界如抽丝般吸纳的灵气,一点一点地改变凡人体魄,由凡化仙,由仙入圣,反哺人身。
大道之始,如沐朝阳,和合唯一,此为修行的一境:朝合。
修行中事,介融并未与他讲解太多,甚至于怎么修行都未曾言明。倒是有次偶然提及碧游观所见,介融才与他说,那日所见的景象是他破境时,稍微与一洲大道相契合,故而有感而生的异象。
萧逸君才知自己误打误撞迈入修行行列。
介融笑着,误打误撞倒也不算,机缘到了而已,只是他并未与萧逸君多说,反而刻意隐瞒了些。在碧游观破境,便是他刻意压制的结果,年轻人压一压终归是好事。正如先前他说的,萧逸君前面破境多顺,往后瓶颈就会有多大,这也是他迟迟不传授功法的原因。
慢些,再慢些,都是无妨的,该是他徒弟的,跑不掉。一磨再磨,等到天上天下知晓时,才是真正的好风光。
临近黄昏,余霞成绮春水纹,似是彩凤来。
少年郎望着春霞暮日,想起了故去的人儿,有出生尚未谋面,仅能从遗留的画卷看其身影的母亲,有仅凭模糊记忆,尚且不能忆起的父亲,还有,历历在目,不敢忘却的祖母。
祖母若是还在,看见这一幕该有多欢喜,操劳大半辈子的老人家,如今连睁开眼看看孙子过得尚好的力气都没了。
点滴过往,如在昨日。
如非认了个师尊,往后只剩归途……
久不曾哭的少年眼眶发热,啊,原是眼眶进了沙子。他竭力仰着头,可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流下。
为何没用啊?
萧逸君尽力忍着不让眼泪流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哪次不是到了伤心处?他肩头一沉,察觉到一只手放在他肩上,遽然一紧,连呼吸都凝滞,再也压制不住的情绪瞬时放声大哭。
被萧逸君紧紧抱住的介融,心中酸涩,这样的徒儿他又怎会不喜欢啊。
屋外婆娑的桃树下,拂过一阵春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清风下,一道身影逐渐在桃树旁凝实,却只剩灵魂状态,寻常人注定是看不到。
那道身影缓缓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朝屋内男子一拜,久久不起。
介融见此,叹了口气。
那道身影起身后已然泪流满面,朝屋内并未察觉她到来的少年微微笑着,转身随风消散。
——
山脚下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红瓦绿波,往来耕作,倒是一番安居乐业的景象。望向山上,春意始然;再往上,云雾缭绕,白雪皑皑,倒也有趣。
年节时下,有学假的学子便可返乡烧香祭祖,可今年是例外,虽不似惊弓之鸟,可山上山下皆戒备森严,人间王朝已然拨了好几拨军队在山脚驻扎,是半点差错都出不得。那些个读书不肯用心,旁的触类旁通的学子已然学会察言观色,也都没敢劳动师长费心,主动留在书院过年,所以书院难得有个热闹的新春。
山门脚下那座写着“岳天麓书院”的四脚牌坊底下,从书院建立便有了,据说还是圣庙某位圣人所书。牌坊下站着位身穿儒衫的中年男子,头顶着春早的太阳,万物始荣,绿意璀璨,可他当真见不得半点春意。
劳碌命啊!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近乎道矣。”
中年男子站于山脚,侧耳听风,仿佛听见风里夹杂着朗朗读书声,自山腰学堂中传出,虽建于山林,倒声声入人心。
山不高,却有灵!
那声声诵读算是寄予他的最后一点灯火。
夫子字字细解,生怕底下的小兔崽子不得其中真意,摇头晃脑,沉浸其中,心里都不由得感慨一句:儒家学问真是好,至圣先师学问当真高。
《礼记》虽没有洋洋洒洒几千字,却是一直被尊为儒家不可多得的经典。其中那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至”更是不知被多少名家儒士当成一种境界,注解千遍,以至于那位被老夫子奉为至圣先师的儒祖都曾说:“儒家学问遍地开花,争奇斗艳,皆因此。”
自五千年前,三教成鼎立之势,道门悟道,清修无为;佛家观心,因果轮回;儒家趁势而起,便有了那教化天下的仁心,后来便有了三大学宫,十二书院屹立人间九洲的景象,只是依旧不足。
只说这教化之功善且任重道远,当真贪不得一时之利,还得徐徐而来,得到道、佛二家甚至其余百家、神妖二族的认可,才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作为天下儒家三大学宫之下的十二座书院,其中之一的便是眼前这座岳天麓书院了。岳天麓书院风头正盛,隐隐有十二书院之首,甚至破格提为学宫的殊荣。只是身为院主的中年男子却是高兴不起来,只因成也此,败也此。因此事,岳天麓书院被推至风口浪尖,三大学宫的大祭酒跟圣庙圣人都吵翻天,桌子都掀翻了好几张,差点就要把圣庙最高位置的三位给请下来。
中年男子思虑过后又是一声叹息,如今圣庙第四高位,是书院的上任院主,只因入了圣庙,便如登天之势将除了前三之外的圣像都往后挪。对于书院本该是好事,只是那位是离任后才入圣庙,且偏偏去了禹陵南朝书院担任副院主数月,虽说只有数月,可那可是天下雷打不动的第一书院啊!
为了两座书院谁能有幸跻身学宫行列,又是哪座书院能在十二中占得一席,自然吵得面红耳赤。后者还好说,无非是在一洲内择一座声名兼具的书院,前者可是能决定儒家以后走向的大事,两边都有理,可谁也说服不了谁,上面几位有话语权的又都不在,便一直无有定论。
他早知老先生留给他的烂摊子不轻松,可万万想不到竟惹得一身骚。若是能顺利提升为学宫,他自然水涨船高,可怕就怕一着不慎,便是书院的罪人了。
中年男子摸着合抱粗的石柱,拍了拍,抬头望着那轮大日,突然怀念起在先生门下的日子,三餐饱腹,学海无涯。
“院主!”一位穿着朴素布衣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向中年男子作揖,只是道不道,儒不儒,不伦不类。
中年男子看清是谁,也不计较,抬手示意老人不必多礼。老人是看守书院山门的,是书院难得的老人。除了在山门当值,老人最喜欢待的便是那座藏书量一洲第四的藏书阁。
论起博览群书,便是身为院主的他都自愧不如。他主动邀请老人一起散步:“老先生,陪我走走吧!”
老人对于书院院主的邀请显得有些惶恐,连连道:“不敢不敢。”
中年男子负手行走,明显看得出心不在焉,道:“虽说是春日,可荒山冷寂,老先生住得可安心?”
老人显然知道他话里有话,笑道:“言重了,院主。一辈子都待在书院,有什么不习惯的!”
“那就好!”中年男子看出老人不愿蹚浑水,也不画蛇添足。说起来,两人连相识都不算,顶多是见过两次的陌生人,一次是他授任院主那天,另一次便是今天。他去往山脚也绝非心血来潮,而是专程来请教老人。
至于缘由,说来话长。
本就不相识,便没了话语,一直沿着山道走到山腰的凉亭。亭子只是普通的亭子,但涉及的故事却是书院学子津津乐道的,到书院游学也好,拜访也好的文人大都喜欢游历此亭,时间再匆忙,也愿意绕一圈前来。
中年男子不知有意无意,带着老人散步至此,望着亭子上面的四个大字凝神。
那四字,真是好!
老人笑道:“院主可听说过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
中年男子皱着眉,不得其意。
老人内心摇摇头,这么个呆瓜儿是怎么当上院主的,可仍细心为他解释:“书院是否能跻身学宫,不说不是我们小小书院能决定的,所以担心了也无用,难不成提着刀去圣庙,把刀架在那几位大祭酒和圣人脖子上?”
中年男子刚想答话,委实不敢啊。
谁知被老人打断,说道:“再给了几个胆我们都不敢!身为院主,好好想想如何让学子多争得一个科举名额才是正道。至于其他的,就留给老院主去操心吧。禹陵南朝书院在老院主在任期间,可是巴巴盯着他手里的肥肉多年,老院主心中未免没气啊,说不定早有后手等着,禹陵南朝若是敢有所动作,自然是吃一身灰。便是无有后手其实也不甚要紧,此事过后,书院已是板上钉钉的第一书院,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经此一事,岳天麓书院都是公认的第一书院,放在以前那是想不都不敢想,他的教化之功是赖不掉的。哪怕学宫以后想挑刺,也得捏着鼻子认他的功绩。
道理其实都明白,可中年男子心中总觉得不踏实,前任院主为他所铺的道路不可谓不重啊。正是老院主所做太多太好,把他当成弟子,才让他无所适从,怕一朝辜负老院主的苦心。
他道:“书院揽下王朝多数读书种子,往后各王朝国祚长短,很大程度便看这群孩子是否得以成长起来,官场清贪,可不是一句话便可言明功过的。如今山上书院,山下王朝人心惶惶,多少豪门世阀都想染指一杯羹,都被我一一回绝,书院圣地,岂能成为污垢贪利。身为院主,又怎能不多操几分心思。”
老人话到嘴边又咽下,赶紧换个说法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圣贤书籍放在书上是一回事,落在眼前又是一回事,半点马虎不得。”
中年男子心中的气息并无通顺,不多思多虑委实对不起自己,几座王朝,甚至一洲接近半数的读书种子皆落在自己肩上,很不轻松。
老人也不再多说,能凭借自身学问担任儒家一洲书院院主的,哪个脑子能不好使?中年男子不过是一叶障目,自己困住自己而已,反正并非滋生心魔,便是多些思虑也不妨事。
中年男子知晓思虑用处不大,索性拘着心思,跟老人聊起家常,道:“老人家家中可有亲人?”
老人露出缅怀的神色,道:“年少被家中长辈一番训斥,气盛离乡,便再也没颜面回去了。”
“能回去总是好的。”中年男子宽慰道,老人大半辈子皆为书院守住山门,看似是书院最无关紧要的存在,其实从来都不是。
看待山下学子文人,山上山长夫子,待人接物也好,举止行事也罢,哪件都不是简单的,何况老人能与脾性各异的学子相处多年,离院前皆能得到其一声道别,便是极为不易,这可是连他这个院主都没有的待遇啊。
老人爽朗一笑,道:“鸥似清雪水如天,忆当年。童稚牵衣,笑我华颠。”
中年男子叹口气,本拘着的思绪又开始乱想了,黄花细雨时候,愁下眉头,已到心头啊。
老人站在中年男子身后,因此他并未瞧见老人眼眸闪着泪花。眸光望向天幕的老人收着情绪,此刻,漂泊半生的老人从未感到如此落寞。
离乡久矣,长辈老去。
所剩的人儿,寥寥几人能谈起他?
中年男子望着凉亭匾额,是那“知行合一”四字。
若是放于九洲的书法家眼里,都是难得的好字。至于是哪位名家所书,后世说法不一,有说是前任院主不远万里,跨洲去往书法家祖师所在的肇幽洲求来的;亦有说是某位在九洲不曾留下名迹的大家醉后所留;更加离谱者,说是天上仙家,传道人间遗落的墨宝。
不知有多少书法家不远来此,只为观摩片刻,希冀得到其中半点真意,只是寥寥无几。
这些人无一例外,在后世皆是书法大家。
等到中年男子回神,老人已经走远了,只余留一个背影。
PS:忙死人了,断一个星期。晚点会再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