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和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男人是硬的,女人是软的。
这一大清早又喊又叫闹得鸡飞狗跳,还差点玩脱闹出人命,萧令姿可算是让张月娘找到茬数落得体无完肤了。褚嬴独自呆坐在棋盘边,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似的混乱。听着内殿里张月娘那些叫苦连天的话,褚嬴突然也会觉得自己好像也做错了些什么事似的。
等到张月娘把萧令姿重新收拾好,送到褚嬴面前坐定,尴尬的氛围果然又起来了。不过,褚嬴很快发现,其实尴尬的只有他自己而已。因为张月娘刚刚前脚离开,萧令姿便后脚又原形毕露了。
“怎么,在棋盘上能把别人剥皮拆骨的褚大人,到了我兴庆殿还真能被区区一根竹子吓得魂飞魄散啊?”
“……”原本还低头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褚嬴这下突然错愕地抬起头来,见对面的萧令姿正单手托腮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禁全身都像是松快了,长出一口气道:“棋盘上那是棋盘上,又不会真有性命之忧!”
“切……”萧令姿暗暗嘟囔道,“要是真没有,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长公主在说什么?”褚嬴好奇地探问了一句。
“哦,没事!夸你下棋下得好呢!”萧令姿赶快把话题兜回来。
这个黄毛丫头会夸,褚嬴这回倒是不信,认真想想道:“长公主还是有话直说吧……”
“褚大人,你真不是学武的材料!”看这呆子不信,萧令姿只好换了个他目测应该会信的说法。
好吧。这果然是到目前为止褚嬴和萧令姿第一次意见一致的事情。
很多年以后,痴迷武侠的中二少年时光曾经问褚嬴,他的这些个稀奇古怪的剑招是从哪个师父那里学的,是出自哪个名门大派。褚嬴一度都不好意思说是他自己偶尔看萧令姿练剑时,在旁边东施效颦乱学的。
三个时辰的围棋课眨眼即过,褚嬴今天总算收获了萧令姿那一份令他满意的考试卷。这个死丫头,果然只是平日里喜欢到处野,如果真的心思放在正途上,倒还真如桑木清所说有些天赋。
赶巧,这天皇极殿派来传召的小奴来得也早,这份卷子正好就给了梁武帝交差。梁武帝看罢,到底还是要夸一夸褚嬴的耐性和能耐的。毕竟他自己的这个妹妹是个什么德行,他自己也清楚得很。这样看来,褚嬴除了陪他下棋杀得他妈不认之外,还算是有点用处的。
于是,这天褚嬴收到了梁武帝许多的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套颗颗触手生温,精光发亮的和田玉棋子。配上那张犀角棋盘,正可谓是世间罕有的珍贵之物。也应了梁武帝自己在赋文里写的那两句“枰则广羊文犀,子则白瑶玄玉。”
褚嬴对此可谓爱不释手,到手就放在了自己书房最当眼处,整整对着它赏玩了一整晚,口里还一直念着梁武帝那两句词。
第二日,萧令姿得了风声,见了他就要问他分赃。吓得褚嬴赶快摆正姿态,要金银财帛他可以无条件相送,只这套棋盘和棋子断不能分。然而,萧令姿这里倒是也捏着一把刷子,偏偏就要分他这心头好。
“哎呀,看来褚大人是不想去韦府下棋了……”
褚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难受,蓦地提高了话音道,“长公主可知君子应有成人之美!今日棋盘棋子乃是至尊所赐,长公主岂能遇利失节,因财失义?”
“诶,褚大人此言差矣!”萧令姿这回可有正当理由,“这第一,棋盘棋子乃褚大人拿我课业邀功,方有此赏。若非我学得好,褚大人恐怕也难以向我皇兄复命。第二,我乃堂堂长公主,金银财帛之物岂能收买?那犀角棋盘和和田玉子可就不同了!世所罕见,我皇兄的珍藏之物!第三,最重要的一点,我不是君子!”
“岂有此理,你……”褚嬴一下子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反驳,于是只好气鼓鼓地安分坐下,没好气道:“那你想怎么分?”
萧令姿见他松了口,灵机一动道:“呐,棋盘棋子本身是一套,真要是拆开了又不成样子了。这样吧,东西呢还放在你那里!不过,是寄放!你叫思玄,那黑玉棋子便归你!我是栎瑶,白玉棋子就归我。以后若是真要用,白子就得问过我!怎样?!”
看着这个黄毛丫头在那里摆出一副敲诈勒索的老江湖态度,褚嬴认真想了想她这个说法,倒也觉得可行,反正这样珍贵的皇室物件,不出什么重大的事件,也就是供在那里上香为主的。
“好吧!”褚嬴最后还是答应了她的这个条件,又道:“那去韦府的事情……”
“这个嘛,你放心!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萧令姿突然又认真起来,道:“不过,这次你得好好给我认真下!不许再像上次对韦岸哥哥那样!”
“哎呀,放心吧……上次那不是因为四公子他本身就不是我的对手嘛!这次是韦老将军出马,我心中有数!”
鉴于本次公正分赃,大家合理利用的关系,褚嬴为人处事倒没有萧令姿那样诡诈。他一回到家,就拿了两个小条子,一个写了思玄,一个写了敏则,分别给两个棋子盒贴上。贴完以后,还不忘笑着轻轻用扇子敲了敲那个贴着敏则的盒子。
不过,不知是不是这套棋盘棋子实在太过贵重的缘故,这事儿似乎还没就此了结。数日之后的晌午,褚嬴照旧从兴庆殿大门口出来,偶见两个小奴又在等他,一时没有留意,便跟着他们去了。等到发现他们引他走的路不是去皇极殿的,褚嬴这才觉察这两个小奴是两个从没见过的。
“二位内官这是要带下官去哪里?”他一年四季在皇极殿伴驾,但凡是皇极殿的人哪里还有眼生的。路近通往皇极殿的最后一个弯口,褚嬴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来。
两个小奴倒算是客气的,齐齐回过身来,冲他欠身行礼之后,其中一个开口道:“褚大人不必担心!贞妃娘娘听闻褚大人棋艺出众,把长公主教得很好,甚得至尊赏识,故而今日相请大人到披香殿一叙。”
“贞妃娘娘?”这可是后宫嫔妃,且是梁武帝的宠妃,褚嬴心里默默打鼓,立时婉拒道,“两位内官说笑了,褚嬴虽是至尊身边伴驾的近臣,却也是外臣,且素日与贞妃娘娘也从无往来,怎好擅自私进内廷,与宫中嫔妃相叙?还是烦劳二位回禀娘娘,褚嬴还要到皇极殿伴驾,不便与娘娘相叙。”
言毕,褚嬴也懒得管他俩怎么说,径直就转身要往皇极殿方向跑,不妨背后又传来一个大咧咧的女人声音,一下便叫住了他:“怎么?宫中栎瑶长公主的兴庆殿就去得,我们贞妃娘娘的披香殿就去不得了?褚大人,你这小小的待诏,可好大的官威呀!”
“月桂姑姑!”
随着两个小奴的一声唤,褚嬴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来,抬眼便看见一个身穿鹅黄色宫装,年约二十几岁的高个女子正站在不远处台阶上若有所指地盯着他看。这个人便是贞妃的近身,那个当初为了并蒂莲把两个小宫女推下荷花池,最后自己也被萧令姿一脚踢下去的宫女——月桂。
都说女人要是狠起来,就没男人啥破事儿了。褚嬴之前在皇极殿也听梁武帝说漏过一嘴,知道她是个手里过过人命的,自然心里先怕了三分。对着这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女青年,一下子说不上话来,只好先低头站在那里。这个月桂倒像是看穿了他的底气不足,一步步朝他逼近过来,脸上还带着一股子诡异的狞笑。
“褚大人!这就……请吧!”人走到褚嬴身旁,月桂看他这怂样大概也是十拿九稳了,于是干脆就势把手一扬,朝披香殿方向作了个请势。
算上月桂带来的四个宫女,他们现在一共有七个人围在这里。褚嬴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也不知道该怎么逃走,更不知道她们究竟想往他身上打什么主意,但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往宠妃的披香殿方向跨出一步,后果恐怕难以收场。
于是,他只好仍旧在那里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原地朝着廊柱打转,内心无比期盼着这会儿梁武帝派的人,或者干脆就是梁武帝自己赶快来。反正从皇极殿到这个地方也就出个门右拐的工夫,便能一眼看见他这个七尺高的大男人被一群宫女太监包围了。
“哟,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褚大人堂堂天下围棋第一人,一向只有你围人,没有人围你的,今儿倒在这里被几个宫女内官给围起来了?”
这一声顽皮的娇笑,恰如那日在小竹园里接住褚嬴的那朵香软的云似的及时出现了。不错,居然又是那朵云。不是梁武帝派来的人,也不是梁武帝,而是那个人。当然,也和那日一样,听见这个声音,褚嬴再一次得救似的松了一口气。
“拜见长公主!”饶是月桂这样的人物,见了萧令姿自然也是要下跪行礼的,更何况是其他的六个宫女内官。
萧令姿偏着脑袋大步上前来,那几个原先围着褚嬴的宫女内官自然要让开。等走到褚嬴身旁站定,才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道:“刚才是谁说,什么兴庆殿去得,披香殿去不得的?”
“是我!”这月桂刚刚行过了礼,又看在自己地头,这回倒是志气高昂,应得坦荡。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立时落在她脸上。这一回,银铃上去动手都不用萧令姿给眼色:“大胆!竟敢对长公主无礼!我们兴庆殿的事情也容得你置喙?”
银铃有功夫在身,呼上去的这一下可不止是响亮,她那力道几乎能把月桂整个人扇倒在地。另一边的褚嬴被这些女人群殴的架势吓了一跳,若不是有张月娘暗中把他拉住,恐怕也要软瘫下去。月桂被打得嘴角津津出血,一双眼睛却仍狠毒地盯着萧令姿主仆。萧令姿见状,漫步上去俯下身,用一只手端住了她的下巴,诡笑道:
“褚大人进了我兴庆殿,那就是我的人!这是我皇兄的旨意!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妄议至尊的旨意,还枉顾法纪带着外男随意进出后宫会见嫔妃?”
“婢子……婢子不敢……”不知道是被萧令姿一贯的气势吓怕了,还是被银铃刚才那手打怕了,月桂这下落在萧令姿手里,那小下巴一下下抖得厉害。
“回去告诉我那个小嫂嫂,中秋节的犀角棋盘和和田玉棋子是没有了,那也是我皇兄的旨意!她要真想学,不妨也去皇极殿请一请圣旨!我倒看看我皇兄还让不让她在披香殿住着!”
我的人。
不问前言也不接后语,褚嬴似乎从未想过萧令姿居然会大庭广众脱口而出这三个字。以致于后来萧令姿对月桂说话时,他整个人都失神了,只顾在那里错愕而温柔地小心盯着萧令姿看。这个黄毛丫头,平日里没个正形,又贪玩贪闹,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却肯为他出头担当……
披香殿的人最后是让月桂领着狼狈落跑的,萧令姿果然还是内廷那个人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之后,有她领着人亲自送褚嬴去皇极殿,那自然是没人敢作妖的。彼时,褚嬴才知道原来那套犀角棋盘和和田玉棋子原本是梁武帝准备要在中秋时送给贞妃的。但这个消息,贞妃只是通过皇极殿的眼线打探得知,并非梁武帝亲口允诺,因而在内廷也只是大家暗下里传着知道。如今梁武帝一时兴起忘记了这茬,转头把棋盘棋子给了褚嬴,可算是狠狠打了贞妃的脸。所谓人死是小,面子是大,这一下要是不打回来,那在内廷她可就成了笑话了。
“犀角棋盘与和田玉棋子珍贵无比,世所罕见。她原也不是好棋的人,只是我皇兄喜欢,宫里宫外,朝野上下,哪个不得求着往这里钻。她如今宠冠后宫,自然不能是单凭美色示人。”萧令姿一边走,一边朝身边的褚嬴道,“如今你碍了她的脸面,以后出入内廷便要更加小心。兴庆殿和皇极殿的人你大多认得,以后除了他们,可万不能跟着走。”
听罢她这些话,褚嬴才忽地正身立定,郑重朝她拜道:“多谢长公主今日相救!长公主肺腑之言,褚嬴必定牢记在心!”
看他行礼受教,萧令姿不禁也长长舒了一口气,放眼望着头上那片原本一望无际,却被高耸的宫墙生生切开的长天,叹道:“后宫勾心斗角,前朝官场倾轧,我萧令姿这一生认识的人中,称得上交情的也就那么几个。前朝后宫人人见我怕我想要害我,却还要敬我称我长公主,我向来最不喜欢这样虚伪的。可真出了这道墙,我也就认得韦家一门和你了……”
“长公主不必这样感怀!常言道知交贵在难求,平生无谓多,三两人足矣。”褚嬴浅笑安慰道,“来日长公主若真有离宫游玩的兴致,只要不嫌弃寒舍简陋,下臣粗鄙,下臣定是无任欢迎的。”
这二人难得这样坦诚交谈,相视而笑,一时间竟也全然释怀早先那些鸡飞狗跳种种不快了。不多时,皇极殿派出来的那两个熟眼的小奴果然出来了,远远见到褚嬴已经站在这里,正好欢欣雀跃省得往兴庆殿去跑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