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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花献佛

南梁遗事 袖盈香 5730 2024-07-06 23:29

  一笔蘸满曙红,笔尖再点胭脂,厾在纸上三两下,便是记忆里今天在弈道居撞上他胸口,又飘落到他手心里的那朵桃花。

  这年的阳春三月某天,是萧令姿第一次踏足褚嬴书房里的日子。在萧令姿的印象里,褚嬴的书房比她自己那里要小上许多,但里面的藏书却实在多太多了。多得她刚一进去,几乎就被他这藏书量给惊呆了。她在兴庆殿的书房虽大,架子上放的大多是一些陈设和玩物,就连难得拿来装样子的几套杂书,也就是放在最上面吃灰而已。而他这里明明只有靠墙的三排书架,却密密麻麻直往顶上硬塞,让这个本身就不大的书房显得更加拥挤。

  可能,大概,估计这就是文科生和体育生的区别吧……

  褚嬴一回到自己的书房,就开始往自己的书桌上铺纸研墨东搞西弄,也不知道在弄些什么东西。萧令姿则一脸难以置信地直盯着他那面书墙目瞪狗呆,心下就只剩怀疑他那个能装这一墙书的脑袋到底是不是属于人类,以揣度她自己平时到底是不是在跟普通人类作战。不过,转头看那呆子在书桌前一门心思专心致志提笔的样子,萧令姿又不禁由心而发一阵笑意。

  萧令姿记得自己的身份,也记得张月娘的叮嘱。可那又怎样呢?过了年,她已经十七岁了,不再是那个事事要受大人管束的小孩子了。更何况,她原也不是那样受得住管束的性子,否则就该像那些名门闺秀一样端着架子成天在那里摆着看。

  萧令姿盯着书桌后面聚精会神执笔的褚嬴好一会儿看,久了大概也觉得他就那样儿,高高瘦瘦长得还算丰神俊朗的奔三剩男。硬要说出众,大概除了下棋的能耐之外,也就是那张脸认真时候的样子了。萧令姿觉得无趣,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打量起他这书房来。

  褚家虽然不是门阀贵族,却家境殷实。褚父早逝,褚嬴是由寡母带大,能到如今还在这建康城里保持这个样子不倒,还把褚嬴培育成天下第一,足见褚母的气质和手腕堪比女中豪杰。对外萧令姿自是不大清楚,但在家中看褚宅的各处布局和陈列,风情怡人,格调雅致之余,却没有半点繁琐冗赘,反而精简中尽显出精明干练的风采来。晴雪间,福寿堂,弈道居,就连这个平时只有褚嬴一个人出入的书房,除了书桌书架和棋桌这些该有的之外,就只有一盆兰花一张小榻,其他一色器物全无,让人就是想在这里搞点别的什么幺蛾子,也没法搞出来。

  不过,褚嬴本来也就是个棋呆子,除了读书下棋之外,他也没啥别的兴趣。

  “黑白孰能入玄门,千回方圆生死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求一真……”偶然间,萧令姿的目光落在了小榻旁边墙上挂的那幅字上。

  站在书桌后面,正拿着笔一脸满意自赏的褚嬴,忽听见她念这四句偈,一下子猛地抬起头来看她。见她站在那里对着四句偈语若有所思的样子,褚嬴恍然想起来这个丫头原是跟自己同时同地见过至岸和尚的。之前由于意见不合,两个人总是话不到点子上就开始忙着歪楼互掐。后来为了神之一手,他自己又闭门造车搞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总之,他绕来绕去就是从来没想过,还可以去跟这个同样见过至岸和尚的人互通一下消息,商量一下对策。

  “哎,敏则!”想到这里,褚嬴赶快放下了手里的笔,走到他身旁道:“你看,就是这四句话。那日在万寿寺的静心堂里,我与至岸大师在一个天机棋局中下棋。局终时,至岸大师留下的就是这四句话。”

  又来了……

  鉴于梁武帝沉迷佛教差点玩脱那档子事情,萧令姿这辈子是最讨厌佛教的了。刚才她只是看着这幅字一时好奇而已,万没想到会跟上次那老贼秃有关。要是早知道,她才懒得废话这些。所以,看这呆子提起老贼秃的那个兴奋劲儿,萧令姿就默默地想翻白眼。可她一时又想不出话来怼,便只好没好气地顺着他的话道:“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它跟神之一手一定有关!”提到至岸和尚和神之一手,褚嬴就会情不自禁有点上头,完全不顾对方是否想继续跟他讨论这个话题。

  “什么神之一手?!”萧令姿只是见过至岸和尚,找过至岸和尚的茬而已,后面褚嬴自己乱来的那些事情她压根没参与,自然被他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褚嬴认真想了想,好像她确实还不清楚,于是简单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就是弈道的最高境界!我想,普天之下,纵观古今,但凡是个精通弈道的棋士,只要知道神之一手,这必定会成为他毕生追求的目标。”

  “我怎么没听说过?!”萧令姿听他说得神叨叨的,这下更莫名其妙了。

  褚嬴默默地看着她挑了挑眉毛,给了她一个你自己体会下你能不能算个棋士的眼神,然后又道:“我之后不是又去过万寿寺嘛!那时,万寿寺的住持大师还在,我便跟他提了至岸大师的事情。他告诉我,至岸大师早年精通弈道,曾为筹措建寺资费下山以棋会友,与天下高手对弈。万寿寺建成之后,他便在静心堂苦修参悟胜负之道,最后终于参透神之一手,棋力臻至化境!”

  “是啊,可惜他没法跟我一样麒麟相伴,万世千秋!”看这呆子提起自己的爱豆,就跟脑残粉打了鸡血一样,萧令姿赶快当头给他一盆冷水清醒一下,“神之一手,有个屁用!到了你这里,还不是要想破头,连找都找不到?!你哪天要是找到了,最好就盼着自己别跟他似的命短,替你的后辈棋痴们省点力气啊!”

  “……”褚嬴可真是服了这个丫头的小心眼,自打那天至岸和尚测了那两个胡诌的字之后,这个万世千秋,麒麟相伴和寿长命短梗算是过不去了。关键是这事儿还是她自己先提出来,字也是她自找的。不过,为了神之一手,他决定忍下这口气,不跟她硬掐,“我这不是在找嘛!!你别老盯着至岸大师那些逗小孩子的玩笑话不放嘛!再说了,我们见到的是至岸大师,不是迦罗延,更不是万寿寺那些宵小之辈!你怎么不想想,至岸大师已经圆寂了二十多年了,住持大师也说他圆寂前十年都没有出过静心堂,也就是说他都三十多年没有踏出过静心堂半步,见过半个外人了。别说是你这个年纪,就是我这个年纪的,那时也都还没投胎呢!我们怎么可能之前就见过他?!退一万步讲,我们虽是同时中了仙人指路,可是你我毕竟是不同的人。一个人单独见到,可以用幻觉来解释。可现在是两个不同年纪不同经历的人,同时见到同样的一个人,你怎么解释?!”

  “嗯——”萧令姿听他说的这些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直道:“这个嘛,好像是有点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呢!”褚嬴见她不再任性揪着梗不放,才从书架上把《幽玄棋经》拿出来递给她,道:“你自己看!这是我后来去万寿寺,跟住持大师讨教至岸大师的事情时,住持大师从藏经阁里拿出来的。是至岸大师亲手所记的棋谱!你仔细看第一页上的那四句偈语!”

  “诶?那不就是这四句话吗?!”萧令姿猛然反应过来,指着墙上那幅字。

  “是啊!”褚嬴继续道,“我在幻境里听至岸大师念的四句佛偈,隔天就在这本万寿寺藏了二十几年的棋经上看见了!”

  “不会吧……你是不是弄错了!”萧令姿忽然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遂赶紧把手里这本棋经塞回给了褚嬴。

  “不止呢!还有这个……”褚嬴把棋经翻到最后一页,拿出那张夹在里面的纸,亮给萧令姿看,“神之一手!!”

  萧令姿猛地愣了愣神,看看纸上的四个字和棋经上记录的字,果然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这下就连她这个最恨佛和和尚的都有些慌神了:“……那,那你真确定,能找到这个神之一手?”

  “不确定啊……”说到这点,褚嬴多少有点泄气。

  “啊?!”

  “我这不是尽力在找嘛!”褚嬴无奈地伸出一只手,扳着手指道,“那个仙人指路,我试过了,不但没找到,还连累你伤了手。翻阅古籍,研究至岸大师留下的棋经,我天天试,现在连做梦都能背出来了,一样没结果。想找那些前辈们求教,三十多年了,人死灯灭哪里还找得到。现在,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一条路了,就是照着当年至岸大师的样子学,以棋会友,与全天下的绝顶高手对弈!”

  “哇……全天下的高手……呵,这么多人,参差不齐,你下到猴年马月?!”萧令姿听他说得激动到飞起,最后不得不感慨下这呆子在下棋这方面的追求和毅力,以及他能想出这蠢方法的智商。

  “我知道,这么做是有点傻……”这呆子居然自己也知道,而且是知道还打算继续这么干,“可我这不是已经被逼得没办法了嘛!至岸大师再也没有出现,做梦不行,研究棋谱也不行,仙人指路更不行。现在连万寿寺也没人了,连住持大师也圆寂了。我还能怎么办?我又不能离开建康,周游各地,那就只好在家中等他们前来了!我怎么知道那个杨玄宝……算了……不提了……”

  听他说的这些事情,萧令姿突然有些词穷,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不走运的男人。不过,再想想他这也确实是山穷水尽了。他又是个棋来疯,要他放弃对围棋最高境界的追求,那估计就跟杀了他没啥区别。于是,萧令姿只好放弃劝说他停止追求神之一手的念头,从他这个思路上给他另谋生路。

  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萧令姿不愧是性情诡诈狡猾不拘一格,南梁棋圈难得一见的洗衣机型骚操作鬼才。一头见势不妙,她就立刻转型发展,轻灵飘逸,绝不拖泥带水,硬刚吃亏。既然褚嬴这个方法的难点在于大海捞针良莠不齐,那她就立刻针对这个弱点鬼手一击: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你有办法?!”褚嬴听她这话有戏,不禁心下一阵狂喜。

  “嗯!”萧令姿认真冲他点了点头,又卖个关子,故意提示他道:“既然你不能离开建康去找他们,那就只能让他们都来找你!”

  “那不是跟我的想法一样?!”褚嬴还以为她有好办法,结果说了半天又回到老地方。

  “当然不一样!”鬼才可不止是喜欢在棋盘上先捞后洗,“你是呆坐家中等神仙!而我是让他们百川入海,大浪淘金!”

  褚嬴猛然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几乎被她这波操作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过细想下来,这种洗法也确实要她这样的人来出头才能办得到了。于是,褚嬴怡然自得地冲这丫头会意一笑,随手用扇子小小地指了指她。恰巧,她也在用手指小小地指着他。最后二人异口同声道出了这个答案:

  “品棋大会!”

  “回去我就找我大哥说!”萧令姿自信满满道,“他那么喜欢下棋,一定答应!”

  “嗯!多谢长公主玉成!”褚嬴真诚地向她作揖行礼。

  “哦,那你如何谢我?!”萧令姿除了喜欢洗之外,还一向有仇必报,有恩必要。

  恰好,褚嬴一向知道她的性子,这回算是真正的借花献佛,早早有了准备。他嘴角微扬,轻轻笑着走到书桌前,一把拿过了书桌上刚才画好的那幅三月桃花,自己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才将此画双手奉给了她:“借花献佛!”

  萧令姿原还好奇他是要拿什么做谢礼,等到拿过画纸展开,见到那一树灿烂的桃花跃然纸上,这才惊喜万分,几乎说不出话来。她一向只知道这个书呆子下棋天下第一,不成想原来他与她的恩师桑木清一样,还能精于绘画。尤其是纸上的这一树桃花,灿烂夺目,灼灼其华,就和她早前在桃林里看到的景象相差无几。难怪他刚才在弈道居会说,他要还她一捧春去不凋,冬来不败,年年依旧,岁岁如新的好彩头。

  “好美啊……”萧令姿认真看着这画纸上的桃花,眉眼之间尽是笑意,嘴角梨涡浅露,鬓边香腮微红,明眸皓齿,娇俏可人,恰与这一纸桃花相映成趣。

  褚嬴看着她,手里开了折扇轻轻摇着,不自禁应声道:“是很美……”

  萧令姿听他这话,忽地抬眼来看他。褚嬴乍然一惊,脸上微微一红,赶快把目光胡乱投到别的方向上去。不料,萧令姿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不但不消停下来收起那张画,反而还一个箭步凑到了褚嬴身边来。褚嬴有些心虚不敢去看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整个人僵在那里,连手里的折扇也不好摇了。

  “褚大人!”还好,萧令姿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心虚,仍旧凑在他身旁换上一副狗腿的笑,道:“褚大人妙手丹青这样好,能不能再帮我画一幅呢?”

  照这丫头的脾气,一般没什么幺蛾子出来是不会有这种狗腿态度的。这个套路褚嬴太清楚了。所以,褚嬴一下子脸上没了刚才尴尬的红晕,连带着气也长出了一口,手里的折扇也摇得正常起来了。只是他知道这丫头还有所求,故意仍旧偏着头不去看她那狗腿的表情,道:“不是已经画了一幅给你嘛!你要这么多做什么?!”

  “可是……韦岸哥哥还没有!”萧令姿认真地求他,还有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你就再画一幅嘛,我好拿去送他。至于你,反正是你自己画,要多少都行,就不用我送啦!”

  “……”褚嬴突然有种想打死她的冲动。不过,看在她今天也帮了不少忙的份上,他一下子还不好发作,于是只好生无可恋地继续站在那里发呆。

  “哎!说话啊!行不行嘛?!”萧令姿看他这个反应浑身都在冒着大写的拒绝,不禁有些生气,“我刚才摘了那么多,除了是给我自己讨的彩头,还有你和韦岸哥哥的。结果为了你全让人踩烂了!公平起见,你应该再给我一幅……”

  “不画!!”一动不动的呆发不下去了,褚嬴猛地收拢了手里的折扇,愤愤地冲她吼出来两个字,然后果断地转身大步从书房走出去了。

  “哎!思玄!”萧令姿见他这一阵无名火,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再想要高声喊他,人已经从外面的院子里拐出去了,“不是你刚才自己答应要还我这个彩头的嘛,又不作数……”

  虽然褚嬴甩手离去,可是萧令姿看着手里的这幅桃花还是满意的。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画纸收拢叠好,心满意足地放进了衣袖里。随即也离开书房去了后院找花六,想要拿回自己那些东西。然后,花六就告诉了她,东西已经全被老师没收了的噩耗……

  萧令姿一时气急,正要再去找褚嬴理论,却在往前院去的路口处让褚家的两个婢女拦了下来,只道是宫里来了内侍宣旨,褚嬴已经在前院接旨了。这事儿萧令姿用脚想都知道,肯定又是自己那个皇帝哥哥棋瘾发作了,来召他入宫伴驾的。于是,她便只好自己这边先按捺下来,暂不去与褚嬴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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