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陈青之的话听着是挺有诚意,不过同泰寺的事情毕竟是与这俩有关。褚嬴虽表面仍同萧令姿在御街上游玩,暗下里却已经交代过她要小心应付。回到家中,褚嬴便暗中派了花六和方四趁着送饭的空档,到余威他们住的院子交代了没有吩咐连宅中也不得乱走动的口讯。萧令姿还大有些不解他到了家中行事还这样鬼祟。褚嬴并不答她,只要她次日回宫之后安分守己几日即可。
果然,到了次日,褚嬴才从宫里回来,脚还没踏进家门,便听褚母手下的婆子来报,家中正来了一位姓陈的大人拜访。看来南梁姜子牙这头是眼看大鱼不肯上钩急了眼,打算要亲自抄起电鱼杆下手了。褚嬴心里一阵默默发笑,照旧回房去换了衣衫才到晴雪间去会客。
陈青之真不愧是梁武帝手下最入眼的人物,行事精明又稳重得体。此番明明是有目的而来的,他却并没有带同大批手下的火焰袖,而是只带了四个小厮打扮的人随行。这一切乍看之下像是风平浪静,四个小厮也生得道貌岸然。可他们进宅也不过半日的工夫,竟已经能跟褚家那些往来的下人混成熟脸,就不能不说是件本事了。得亏褚母平素治家严谨,宅子里的下人大多口风甚严,昨日又得了褚嬴的再三吩咐,才没让他们拿笑脸套了话去。
褚嬴到了晴雪间,褚母正在上座与左侧端坐的陈青之饮茶,一旁的婆子手里还恭敬捧着两箱礼品。陈青之毕竟是跟着梁武帝见过许多场面的人,遇着褚母这样年纪大的半老徐娘,就没有昨天对着萧令姿的恭敬和对着褚嬴的恭维,反而是与褚母说说笑笑亲和得就像认识几十年的老友似的。他的年纪与褚嬴相差不远,说话又比褚嬴风趣油滑,自然哄得褚母跟见了另世儿子似的。不过昨日褚嬴关照过褚母陈青之的事情,褚母与他说笑之时总也有些防备。
见了褚嬴进来,各自叙礼之后,褚母便客套地邀请陈青之用晚饭,再借着亲自下厨的名头出去了。晴雪间里就剩下了褚嬴和陈青之,那把门一关,这话也就不必拐弯抹角了。
“昨日承蒙陈大人好意提点,今日该是下官登门拜谢才是。不想陈大人今日竟亲临寒舍,实在让下官受宠若惊!”褚嬴端坐在陈青之对面,眉眼从容含笑再朝他行礼。
“呵,褚大人过谦了!”陈青之同样回了他一个招牌式的似笑非笑,“下官此来倒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一向听闻褚大人精于弈道,冠绝天下,就连陛下也常自愧不如。下官不才,幼时曾受陛下指点过一二,对弈之道虽不能说精通,但也不敢妄自菲薄。前时事忙,对褚大人荣登一品入神只有些耳闻,倒也不曾在意。不过,昨日见了褚大人儒雅风趣君子谦谦,不免教人心生神往了!不知今日,下官可有这个荣幸,能与褚大人对弈一局?!”
原来是来上门找打的。可说到下棋这个事情,褚嬴这头就会有些失智。即使他知道陈青之的来意,也知道陈青之多留一分钟,余威他们就多一分钟被发现的危险,但他就是没法拒绝。毕竟,他骨子里仍然是个棋痴,而且还是个已经差不多半年都没碰上过有资格帮他找神之一手的对手的棋痴。套用许多年后时光的话说,就是一个有人挑战就恨不得流着哈喇子过去跟人打架的棋痴。
陈青之的出身和起家他听萧令姿讲起过,也清楚自己是顶着他之前的陪玩身份上位,才有机会入宫伴驾的。所以,陈青之找上门主动提出开战,褚嬴压根就没法拒绝,更别提要他主动赶客了。至于陈青之,看他说完这些话时深不见底的目光,和从头到尾似笑非笑的神情就知道,他这招是早有预谋的。
弈道居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两人便正式开了这局棋。只是这时候的两人都还不知道,这局棋将成为这两人此生中最难忘的一局。
座子之下,两方交战的态势很快搅在一起。上下左右,四个角上的战斗几乎遍地开花。陈青之刚刚想要稳定住自己一个角的阵型,褚嬴的黑子就赶着飞过来罩住他。陈青之不甘示弱想要小飞出逃,褚嬴倒没有着急上火直接过去冲断他,而是冷静地并了一手补强自己顺便威胁他。陈青之默默地皱了皱眉头,他不想费劲玩就地做活,于是不假思索地赶快连回。不料,这手正中了褚嬴的下怀,他再一手大飞拆不仅使得自己的局部更加稳固,又就势往外扩张了一片。
回过神来,陈青之才发觉刚才褚嬴赶过来的那手小飞罩就是为了引诱他出头,然后借机扩展自己的地盘和稳固自己的棋形。换句话说,他这是已经料定了他不会束手选择就地做活。所谓棋随人性,陈青之现在看眼前的这个书生就没有当初那样儒雅风流和文质彬彬了。棋盘之上,他的计算用心和狠辣暴戾几乎让人触目心惊。可是棋盘之外,他却还是那样眉眼低垂如庙里的佛陀,落子时举止谦谦儒雅温和。
所以这些表象只是装出来的吗?还是说,他只是不想玩,把心思花在棋盘以外的地方而已。
陈青之趁着落子的空档又打量过他好几遍,似乎还是有些猜不透。可褚嬴这头却是见微知著,从他的棋路里把他看得清楚明白了。这是个聪明却有些慵懒的人。他骨子里就是那种宁愿在家闲出屁宅着,也不大喜欢主动去做一些无关紧要事情的人。正像他昨天自己说的那样,只要不是他主子下了死命令给他,他就会对一切无关痛痒的事情暂且听之任之,懒得去多管闲事打小报告开罪别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本身的聪明机智和善于筹谋,在他想做或必须做的事情上正常发挥。或者应该说他现在只是轻看这局棋而已。
围棋这种东西,能下得好的人,一般都是精于计算的。既然精于计算,那除了心思不够专注在某件事上之外,也就没有什么犯二的理由了。这一点,陈青之倒是跟褚嬴莫名有些类似。
看着陈青之手下的每一步棋,褚嬴恍惚间仿佛与他一起再次回到了那个雨夜,那条韦家门外的小街。不同的是,这次这场雨里没有其他人,没有满地的血迹,只有雨水的冰冷和他们两人的身影。
手里的棋子换成了长剑,褚嬴倒是没有原先意想中的那样陌生与害怕,反而意外地觉得趁手。陈青之则更不必讲,他自幼身体孱弱,虽不擅长骑射,但武艺却是自小勤学苦练的。褚嬴简单地把长剑在手里转动了一把,竟灵活轻便得还像是捏着扇子,于是他把剑一挥也就不客气了。但见他一个箭步直冲,剑尖径直对准了陈青之过去。而对面不远处的陈青之,此时正竖起手里的剑,双手紧握,像是也在等着他发招过来。
两相对阵,剑锋凌厉地从雨帘中穿行而过,剑气凝结像一道屏障把打到剑身上的雨滴风一般吹开去。终于,两人手里的剑碰撞在了一起,迎着天空中的电闪雷鸣发出尖利的响声。
点,劈,削,刺,褚嬴手里的剑每一招都在棋盘上与自己的黑子连环相扣,一步步逼着陈青之接招。可陈青之像是有意要避其锋芒诱敌深入,一路只是招架后退。等到褚嬴想到他会这样做应该是有问题的,刚要止步固守稳住大势时,陈青之已经看准时机反手一剑朝他杀过来。
陈青之到底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只是一来慵懒不爱主动管与自己无关的闲事,二来心思不想花在棋盘上而已。但若真到他较起真来,全副心思在这盘棋上筹谋,那棋盘上的局势就跟刚才完全是两回事了。不过正好,褚嬴这局费尽心思步步紧逼,就是想着要他认真把实力拿出来。
从刚才的诱敌不成及时反杀开始,陈青之脸上的神色就变了。他深不见底的双眼里不再藏着似笑非笑的意思,也没有心思再不时趁着落子的空档打量对手,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上的阴阳二气。正如回到那日雨夜中的他,已经借着刚才反手挥剑回杀的气势,郑重地把手里的剑对准了褚嬴。
终于,这盘棋到了中盘时,两个人都全副心思认真起来了。
陈青之一改刚才的佛系态度,全身上下杀气澎湃,一路举剑朝褚嬴直攻。褚嬴挥剑硬挡了他一手,又借势旋身一拐往他身侧闪避过去。陈青之这下哪里肯放,反转手里的剑尖再往他后背直插过去,褚嬴便只有飞身而起从他头顶跃过,再趁着下落之势回身往他喉结上一剑划去。可惜,这招回马枪对陈青之并不起什么作用,他只是随意地仰面下腰便轻松避了过去。
正式激战过一个回合,两人便各自心中有数,对方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鸟。不管是在褚嬴比较喜欢认真对待的棋盘上,还是陈青之比较喜欢认真对待的明察暗访上。在今天这一方棋盘上,跨服打架算是真的匹配上了。
棋盘上的两条大龙已经咬在一起,谈胜负虽还略早些,可左上角的角逐却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陈青之手里的那颗白子已经拿了很久,他确实是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全副心思认真跟人对杀了,更何况这次遇上的还是棋盘上的天下第一。相比之下,褚嬴倒是坦然得很。因为在他看来,以陈青之刚才劣势之下还能跟自己激战至此的实力,这一手该下在哪里才能再最后一争胜负,并不算是难题。所以,就算他要长考,哪怕是要大长考,褚嬴也不见得会着急。
然而,陈青之也不知是本身体弱久战累了,还是真的长久不碰生疏了,这一手思索良久居然下在了一路最奇葩的地方,使得原本还有一争胜负之能的白龙忽遭五雷轰顶般的重重一击。褚嬴莫名有些愣神,拿起自己手里的黑子时还有些难以置信。不过,自古对弈落子无悔是规矩,更何况高手过招真到最后势均力敌的话,拼得也就是谁先出错。褚嬴默默地落子一断,其实心中已经知道这条白龙没有活路了。
可是陈青之似乎还想坚持战至最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也是褚嬴从这局棋里对陈青之这个同龄人印象最深的地方。易地而处,褚嬴或许没有他这样明知已落下风,却还肯力战到底的顽强气概。然后这局棋从陈青之的白子吃住一子开始,褚嬴接下去的一步扳,让之前的那步断开始发挥紧气的作用,就往一路上暗度陈仓。陈青之逼不得已,只能在轻重不成比例的情况下强行开了生死劫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于是,之后的百十手就在不断的开劫,寻劫,争劫,消劫中无尽循环消磨。陈青之像是疯了似的一直作困兽之斗,又像是在为刚才那手崩盘式失误而悔恨不已,直至最后劫尽棋亡。在这局棋中,褚嬴算是难得地有耐心陪他一直这样下到最后。因为他是他有生以来见到过的对手中,最不容易服输放弃的一个。或者说,他虽然看着慵懒佛系,但要真的认真起来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执着坚韧。
“真好啊,我输了……”
局终叙礼互道承让之后,陈青之忽然往弈道居门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单手托着下巴一脸天真地望着外面的天空。屋里刚刚整理完棋盘的褚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这人真的比自己还棋痴,才玩了一盘就输疯了。
后来,褚嬴听他讲起往事,才知道从他跟着梁武帝以来,他不管怎么下棋,下得多好,他都从来不敢胜过梁武帝一局。那是恩养他多年的主子,他不敢也不能,还得花心思输得让主子高兴。所以即使有人看穿了,背地里说他是条狗他也没啥好反驳的,只能学着佛系一点少听少看少生气,眼不见心不烦,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到了梁武帝上位,他也跟着上位养了狗之后,那论起下棋这回事儿就更加尴尬了。一路变成对上没赢过,对下没输过,他渐渐地也就对下棋这事儿没啥兴趣了。反正怎么下都是一样的,碰上那些演技拙劣到直播带货都带不动的,估计还会更加尴尬到飞起。所以今天这局棋一开始,他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想着褚嬴能在自己之后哄得梁武帝那么开心,连皇妹都交代给他来教,应该也是跟杨玄宝一路货色。
意外的是,他今天居然真的碰到个认真下棋,且实力还不俗的了。于是全力以赴,激战搏杀之后,他虽然输了,但他对这局棋的评价却和褚嬴一样,只有两个字——痛快。
那是一种只有男人之间,势均力敌地干上一架之后才能体会到的痛快感觉。
“不瞒陈大人说,自上次品棋大会之后,下官也是许久不曾遇上像陈大人这样可以全力一战的对手了……”褚嬴站在他身旁,与他一样同望着那片长天,不无慨叹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自古幸事。”
“你这话,就不怕我去陛下面前告状?!”陈青之忽地回头看他,随意打趣了一句。
“至尊与下官对弈多时,棋力如何心中早有分数!”褚嬴脸上满带得意地笑着,一眼都不去看陈青之,似乎对一切都有着信心。
然后,就轮到陈青之好奇了。他默默地盯着身旁这个作风和骨骼一样清奇的男人许久,然后下意识地用食指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自己的脸,道:“褚大人为人处世如此坦诚,不知是如何顺风顺水到今日的?!”
“呵,至尊心境清明,一切自有明断!”
这个呆子……陈青之脑子里没来由冒出这句话,接下去的点题之语已经不想再提了。从昨日初见时的风流儒雅君子谦谦,到今天棋盘上的暴戾狠辣运筹帷幄,褚嬴一直都是给陈青之一种处事深藏不露,为人深沉狡诈的高手印象。没想到真出了棋盘聊和围棋有关的人情世故,他居然又把自己幼稚的那一面暴露无遗。
可能,这也算是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棋痴对围棋的执着吧。正如当初袁熙所说的,可惜了他不是个领兵打仗的武将。
“帮我告诉长公主,她留在韦家的证据我已经烧掉了!”陈青之拍拍屁股站起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又开了口,“但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陈青之虽棋艺不精,可毕竟听的是陛下的圣旨,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养的是大梁的虎狼。有些事,还请褚大人多多看顾好长公主,不该管的就别管,不该做的也千万别做。否则天威难测,哪一日至尊若是真知道了,到那时可休怪我翻脸无情!”
“多谢陈大人!”原来今天他会过来也不止是打探虚实,下棋找打,更是来给褚嬴和萧令姿一顿敲打的。难怪他并没有带大批的火焰袖过来,只是带了四个有眼色的小厮而已。褚嬴这头口里道着谢,手上行着礼,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了。
如陈青之自己所讲的,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只不过这事儿要扯上萧令姿这个皇妹,他不想再为了死人胡乱惹起事端,到了人家关上门是一家亲,自己再落个里外不是人。所以他从一开始知道跟萧令姿有关,就已经打算要睁只眼闭只眼了。更何况,不死丹这事儿如果按他自己的本意来说,他也发自内心地不希望自己的主子去弄那么危险的玩意儿。做皇帝好吃好喝干到退休它不香吗?非要跑去研究这种吃了能不能不死还不知道,一个不小心就随时先升天的东西。
可惜,也如他刚才所讲的,他不过就是个听梁武帝的旨意,吃朝廷的俸禄,养大梁的虎狼的家奴而已。对于长生不老,历代帝王别管是哪朝的,又有多能干多强悍,一遇到这事儿就能跟得了失心疯似的,任谁的话劝都不会听。于是,作为家奴他也只有顺着自己主子的意思去办。
送陈青之出大门口的时候,褚嬴再要给他行礼,却被他挥手拒绝了。虽然有刚才那一局的痛快交情,但陈青之并不想与褚嬴深交。他毕竟是梁武帝的人,而眼前的这个人,大概早晚有一天会落在梁武帝给他的黑名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