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最近这是太忙还是太闲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褚嬴才发觉自己仿佛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赏月了。
今日是月中,正该是满月当空的时候。
回来之后就一直窝在书房里打谱的褚嬴终于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棋谱,站起身来转了转脖子,径直走到窗前一伸手推开了窗子。果然,皓月当空,是一轮干净如玉盘的圆月。褚嬴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独有的清新味道一下子就进了他的肺里,让他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
褚嬴叫方四搬来了躺椅,决定要在书房外的空地上好好欣赏一番。方四倒是老实肯做,一旁的花六却又在那里暗暗笑自家这位公子痴。这大热的天,夜里赏月可不就是便宜了满天飞的蚊子么。
褚嬴可不理这些,照旧往躺椅上躺着,一面赏着月色,一面轻摇着手里的折扇。方四和花六见他没有旁的事,也便下去歇息了。
有话说月明则星稀,月暗则星繁,褚嬴如今看来却是不错的。那一轮满月当空映照下,哪里还容得旁边的星辰微光。正如如今这梁朝天下,论弈之道,有了他这轮明月遍照四方,其他的那些点点星光便都不足为人称道了。想到这里,褚嬴看着月亮的那双眼睛里便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夏夜深沉,凉风习习,不觉间褚嬴竟沉沉睡了过去。月色烂漫,银纱般笼罩在他身上,也笼罩在这南梁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思玄先生!思玄先生!”
朦胧间,褚嬴仿佛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随风直上云霄又被吹飞了。他不由吓得赶快闭上了双眼,攥紧了手里的折扇。片刻过后,他是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已经被吹到了万里山河的哪个角落了,直到听见有人唤他的这两声,他才敢慢慢小心翼翼地把双眼睁开来。
然而诡异的是,此时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片浓雾弥漫的茂密竹林。这里的每一棵竹子都翠绿得像画,却每一棵都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看不到光。浓雾弥漫之下,既像是有些仙气,又有些阴森森的。
“思玄先生!”
那声音又唤了他一声,这一次却是从他背后很近的地方传来。褚嬴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看,却见不远处正有一位老者站在那里正向他恭敬作揖。
“桑老先生……”褚嬴定睛看清楚那老者的样子,一下子回想起来这个地方就是当初他找到桑木清时最后经过的那片竹林。
浓雾渐渐散去,桑木清的模样更加清楚了起来。褚嬴这下倒完全没有刚才的惧怕了,反而心中还有些莫名的兴奋。他正要走近桑木清跟前与他叙话,却不料桑木清一推手,直接把他拒在了数十步之外。
“思玄先生,别来无恙!”桑木清双手仍保持着作揖时相叠的样子,脸上笑容微现,“这些时日,敏则让先生费心了!”
褚嬴忽然想起来桑木清已经去世多时了,此番相见怕只是在梦里。于是,他也不再勉强,只冲桑木清回礼道:“老先生客气了!长公主资质聪颖,难得一见,又得老先生当年指点迷津,褚嬴实在不敢居功。”
“思玄先生过谦了!先生棋力乃当世第一人,成就早已不可估量。我今去后,敏则若能有先生从旁指点,将来必有成就。”桑木清说话的速度很慢,吐字却格外清晰。
“可我看长公主,却似乎并无心思学对弈之事……”虽然有些不忍心,但褚嬴还是决定要告诉他。
谁料,桑木清却似乎并不以为然,依旧顾自笑道:“古来对弈,能有成就者多是男子。敏则于当世女子之中,尚算有资质。只可惜她个性急躁,又离经叛道,行事乖张,与其兄甚有相似之处。先生若能善加引导,不致她误入歧途,当是功德无量。”
“误入歧途?”褚嬴忽然明白过来桑木清除了爱惜萧令姿的这份资质之外,更是想通过学习围棋这回事,言传身教些君子取胜之道,让萧令姿那偷奸耍滑的心思有所收敛。
桑木清似乎也看出褚嬴的想法,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朝褚嬴再度作揖行礼道:“小徒顽劣,本是老朽之责。今我已去,便只好托付于思玄先生。先生知我甚深,必能承我心意!来生若能重聚,老朽定与先生手谈一局,以慰今生之憾。”
言毕,桑木清又朝褚嬴深深一拜,随即转身离去。褚嬴刚反应过来他这是匆匆交代完当年临终时未敢交代的话就要走了,正想喊住他,却不防这老者已经一阵烟似的消失在了竹林尽头。
“桑老先生!桑老先生!”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褚嬴成功在声声呼喊中从躺椅上精准降落到了地面上。身上这一阵拥抱大地的疼,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自己刚才就是做了个梦。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因为最近除了下棋之外,褚嬴真的全心围着桑木清的事情在转,最后转到连自己都上了贼船的缘故吧。褚嬴用手轻轻揉着自己被摔得生疼的膝盖,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坐回到躺椅上。
一低头,他才忽地发觉红头折扇还安静地躺在地上。漆黑的夜色里,只有银色的月光依旧漫漫照着它,也照着坐在那里的褚嬴。
“既承先生重托,褚嬴自当尽力……”思绪良久,褚嬴才拾起扇子,双手托在面前,对着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郑重地拜了拜。
当年清晖西沉去,却引他山月一轮。想来桑木清到底还是最疼爱萧令姿这个小徒弟的。
本来对于萧令姿这种本身没有学习兴趣,品性又不咋地,还得罪不起的皇亲贵女,就算有梁武帝的圣旨在头上压着,褚嬴这个项目做到现在,也已经打算和今天任何一位老师对待那些学渣一样,课桌扔到最后一排自生自灭了。反正她本身有学过一些,在不明真相的梁武帝面前,褚嬴最多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是一想到自己的那位“神交”对她的师徒之情,褚嬴便又感动得紧,决定要继续更好地经营这个项目。
次日拜宫,褚嬴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好在经过昨天的那番谈心,今天的萧令姿也算正常。于是,这两人在正殿棋盘边相叙礼毕,便各自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跟眼前这个人的对弈。
“长公主!前些时日的棋局虽是长公主与下臣交手,但那局棋却是下臣前一日刻意摆下的残局,且当时黑子已有七目半的优势。长公主虽有师承,却未免胜之不武,不能施展所长。”褚嬴端坐在那里,正视着萧令姿道,“今长公主乃带艺投师,下臣自须先知晓长公主自身棋力,所长,不足之处,方可因材施教。”
“所以呢?!”萧令姿轻轻一歪脑袋,故意摆了个天真无邪的表情给他。
“……咳,”褚嬴虽然早就习惯她这些五花八门的怪招,但还是有被她这副对着棋盘和对手还不消停的样子给气到,“所以,今日授课,便请长公主先与下臣对弈一局,以便下臣更好地了解长公主的棋力!”
“好!”萧令姿看他对自己刚才的表情不受用,不禁想着这呆子到了下棋这回事上,果真就和平常没事的时候不大一样。尤其今天,更是有些正经过头老气横秋的。
之后,两人的交锋便正式放到了棋盘上。褚嬴身负天下第一之名,又是师长,自然要让萧令姿执白先行。只没想到,萧令姿的第一手就躺平放在了天元上。褚嬴气得差点想掀桌子,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对着天下第一居然敢这样无礼。不过鉴于她的身份,以及尚不明确的实力,褚嬴暂且按捺下了心头这把火。
然而,这天褚嬴自己也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对着熊孩子,你该怎么教就得怎么教,你的忍耐只是在飙你自己的血压而已。
萧令姿的白棋左右腾挪信马由缰,根本不遵什么定式。褚嬴的黑子一路追杀得她前后左右不能相顾,她竟还有本事单手托腮坐在那儿跟没事人似的,手底下照样昏招迭出。跟那日残局之上,她虽然心怀鬼胎,但招招潇洒飘逸之余锋芒毕露的棋风可是差得太多了。
“长公主!!”褚嬴终于忍无可忍,一声厉喝,伸手用红头折扇轻轻在她头上打了一下。
这一下可惹毛了这个从开始就不把棋局当回事的丫头,但见她猛地一抬头,刚才单手托腮的无聊劲儿全下了,换上一副刁蛮公主的样子,反吼道:“大胆!你竟敢对本公主动手!”
褚嬴被她这声吓了一跳,刚才因为一时气急才窜上头的无名火反而被她这气势给压住了,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他看见手里的红头折扇,才灵机一闪若有意味地坏笑着用红头折扇指着萧令姿道:“长公主误会了!不是下臣打你!是它打你!”
“你……”萧令姿一时语塞,最后气鼓鼓地整了整衣襟,把整个人都坐得端正了些,撇嘴道:“知道啦!”
褚嬴看她那吃瘪的样子,心想着自己总算是找到制住这臭丫头的法子了,没来由就有点小得意道:“长公主,令师既然将此扇赠与下臣,如今下臣又有机缘为长公主授棋,可说是天意安排,或也是令师在天有灵。从今往后,长公主若是再有怠慢,下臣便要执此扇代行责罚了!”
看他那副拿着扇子当令箭的得意样子,萧令姿心中甚是愤懑,只口里忍气吞声道:“知道啦!”
“那这一局……”褚嬴轻轻用手里的折扇指着面前的棋盘。
“重来!”萧令姿没好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两只手忙不迭地开始在棋盘上收拾棋子。
“这才对嘛!”褚嬴得意地笑出声来,脸上的两个酒窝也露得格外明显。
有红头折扇做加持,褚嬴这回这局棋可算是跟萧令姿杀了个痛快。也算是小小还了他跟桑木清之间的半点遗憾。可惜的是,萧令姿到底不是桑木清,虽然潇洒飘逸的风格类似,但在褚嬴这样的高手看来也只是徒具其型而已。况且萧令姿多年来身居内廷,已经疏于操练,很多时候虽然有桑木清奇思妙想的招数,但常常虎头蛇尾,最后昏招收场。
可最重要的是,萧令姿有自己的想法。她叛逆不循定式,潇洒飘逸之后又多出阴险诡诈的招数,杀敌虽多,却也丝毫不顾忌己方的安危。正如梦中桑木清所说,她的心性实际上与其兄甚有相似之处。如果不是褚嬴如今的棋力比她高出太多,只怕这盘棋左下角那一片原本可双活的棋不杀出个你死我活,也要大家各脱一层皮。
一局终了。萧令姿还在那里双手捧着自己的下巴看着棋盘上的棋形。褚嬴却已经一本正经地盯着她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