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器一向不是萧令姿擅长的项目。张月娘倒是当初私下里学过一些,但也并不算精通的。不过,这并不影响萧令姿对这支短笛的喜爱和兴趣。因为那是褚嬴这一年送她的第一份礼物。一份与围棋无关的礼物。
褚嬴简单弄了些小儿科的曲谱过来,手把手教她看谱和音调。从此,萧令姿在兴庆殿躲着保持置身事外的工夫里,就又多了一个玩乐的项目。张月娘看他们玩乐之余还不忘多添些益趣,连银铃这个生平只晓得贪吃的丫头也开始学起来了,也就没多作拦阻。只是偶然有些时候,看着他们那样亲昵地玩着乐器丝竹共振,她也不免要回忆起许多年前,那个同样用浅浅笑眼看着身旁教她弹琴的男子的自己来。
“长公主当真是对褚大人心生爱慕么?”
萧令姿年已到十八,张月娘这个十年奶妈终于熬成婆了。从之前一开始的担心她年少不谙世事不知轻重,容易遭人欺骗;到后来看着她失魂落魄地冒雨回宫大病了一场;再到他们诸多分分合合之后,如今的丝竹共振琴瑟谐鸣。张月娘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又不似曾经的自己。
他们之间的身份相差悬殊是真,这是张月娘曾经警告过萧令姿不可越雷池半步的最大因由。然而他们现在眉眼相看之间的缱绻情意也是真,褚嬴看起来也并不像是当年那个顾着诸多世俗包袱的他。于是,张月娘的担心又多了一重。她曾因对方碍于身份年纪的畏缩不前而失败过,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遭人笑柄和白眼。所以,她不希望这一幕会再度重现在自己眼前,更不希望自己带大的这个孩子会变成那样的人。
“?”褚嬴回去之后,独自懒洋洋躺在小榻上继续玩着短笛眉开眼笑的萧令姿被张月娘突然过来的这句问话给问住了。良久之后,她脸上才慢悠悠泛着红晕,不好意思地冲着张月娘腆腆笑道,“呃……嗯!!月娘,你都知道啦!”
张月娘望着这情窦初开的小丫头良久,忽而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她明明还在笑着,眼里却不知怎地泛起了泪花。这让萧令姿不禁有些无所适从,赶忙从小榻上正紧坐了起来。张月娘自然觉察到不妥之处,赶快一边擦着自己眼角的泪花,一边道:“长公主不必慌张!婢子只是看长公主如今长大了,替长公主高兴罢了!”
“你……不骂我了?!也不会罚银铃?!”萧令姿想起张月娘曾经说过的话,还有她平常的那些专挑银铃给萧令姿下马威的作风,就不由得一双眼珠子要滴溜溜跟着心思打转。
“不会了!应该……以后都不会了!”出乎意料的是,张月娘这次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而温和,即便是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她脸上也是笑着的。
“月娘,你怎么了?!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萧令姿觉得不妥,还是站起身凑到她身旁,像从前那样拉住了她的衣袖摇着。
“长公主如今已经成人,有些事月娘自然不敢再僭越造次。”张月娘也像往常一样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却忽地在半空中又把手收了回来,道:“长公主,如今月娘这里只有一些肺腑之言,务请长公主要牢记在心,千万三思而行。”
“那你说,我都答应你!”
“两年了,婢子虽身在宫中却也看得出来,褚大人才德具备,内外兼修,实在是个难得的人。长公主如今既与他两情相悦,足见眼光独到之处,婢子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张月娘张口先冠冕堂皇说了几句,随后又轻轻低垂了眼皮似在犹豫些什么,最后决定了才正声道,“最重要的是,他是个肯为长公主你担当,为长公主你保驾护航,用心爱护呵护你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世上实在太少,不是每一位女子都能有幸遇见的。自古良人难得,如今褚大人更是难得。长公主既能遇见,实属幸甚,更应珍惜。长公主须知,男女情爱之事,当有恒守一生永不相负之志,切不可凭一时兴之所至随意借来耍玩。”
“我还当月娘你是怎么了呢,原来你是怕我一时兴起,故意去借这事戏弄他……”萧令姿听罢她这些话,不禁笑了出来,“你放心吧!这个我心中有数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月娘你只在兴庆殿看了两年,我这两年宫里宫外地总也比月娘你知道得多吧!更何况……我知道月娘你在担心什么!”
“长公主……”张月娘还想说什么,可看着她如今的神情模样,最后终于也没再讲下去了,“……明鉴!”
当年那个毛刚长齐的小丫头,如今果然是长大了。或者说,这两年经历了许多事,她的成长已经出乎张月娘意料之外了。她与褚嬴,一个是表面看着娇俏可爱,玩世不恭,什么都显得稚气未脱;一个是表面看着儒雅风流,君子谦谦,什么都显得老成持重。但这只是流于表面而已。一旦化作阴阳二气落入棋盘,那就完全是两回事。
可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吧。
“你如何知道月娘在担心什么?”果然,次日褚嬴一听闻这件事,好奇心就和他手里的黑子一样毫不犹豫就冲上去了。
“无非就是,她当年的前车之鉴呗!”萧令姿这头的白子该挡还是得挡一挡。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褚嬴有些玩味地念着《战国策》,随意地让手里的那颗黑子在指尖翻了两个转,最后毫不留情地给萧令姿的白子来了一手断。鉴于这招冲断对于现在的萧令姿而言不算什么疑难杂症,于是他又突发奇想道,“哎,敏则,你说如果当年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果然,白棋下一步还是只有继续挡。萧令姿手里的棋子刚刚落下去,便两眼望天思考了片刻,才道:“如果换做是我,我必定毫不犹豫地抛开一切带着月娘远走高飞!”
没错,这就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被褚嬴冲断之后还会继续耿直地选择挡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褚嬴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给她,然后认真地继续断她,“那要是你不能远走高飞呢?!”
“你这是什么问题……”萧令姿的挡还在继续,仿佛完全没过脑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褚嬴的断也在继续,眼看着这片黑子再过去就要连到另一片黑子,直接把萧令姿给吞了。
“那就……换一换?!”萧令姿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了,下一手及时改正选择了扳,“哎,那要是你呢?!”
“若换了是我,纵使局势再恶劣,只要你还愿在我身边与我共进退,我决不相负!”褚嬴言罢轻轻往旁边反扳了一个,“再者,相信以我之能,再复杂的局势也必有可解。”
棋盘上这一块儿的黑白二子态势虽然胶着,却并没有平时下的那样厮杀激烈,看起来双活的态势还是大有可为的。萧令姿不知怎么忽然就来了灵感,要来个就地做活一下,道:“你这话听着倒是不错。难怪……人家会说,良人难得,你褚大人更难得!”
“你说什么?!”褚嬴忽然听见她这句话,心下猛地一惊,竟不知是惊讶还是惊喜。
“没什么,没听见就算了!”萧令姿双颊微微泛红,扔下棋子站起身就要走。等到褚嬴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笑出声的时候,萧令姿已经兀自跑回内殿里去了。
这天的这局棋直到褚嬴起身要回去都还没有下完。萧令姿不知道在内殿里捣鼓些什么,跑进去之后便一直都没有出来。不过,就在褚嬴估摸着她又是眼看着要输棋,才故意耍小性子躲懒时,她却又不知怎的突然悄摸出现在了正打算收拾完棋子回去的褚嬴身后。
一双白皙的小手蓦地从身后往褚嬴的腰上紧紧环住,褚嬴一时间还真被她吓了一跳。但从靠在他背上的那个人头的高度判断,整个兴庆殿上下除了她应该也没人会在这时候做这样的事情。于是,那阵没来由的惊讶,瞬间就变成会心一笑。褚嬴随手把棋子分进棋篓里之后,又轻轻把自己的一双大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你又想怎样啊,小丫头?!”
“你猜!”
“猜中有奖吗?”褚嬴笑着打趣道。
“嗯——你先猜!”
看这意思大概率应该是有的。褚嬴默默地两眼望天,眼珠轻轻一转,道,“想抱着我!”
“……”萧令姿靠在他背上认真想了想,倏然脸上一红,赶紧松开了自己环抱在他腰上的手,又往后退了两步。
褚嬴被她这电光火石般的反应惹得笑出声,还慢慢转过身来,一边用手里的红头折扇敲打着手心,一边看着她羞怯的模样一脸得意道:“怎么样?!我猜得可对?!”
“咳……”萧令姿眼见低头避不过去,于是只好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低声嘟囔道:“对就对!反正也是给你的!”
褚嬴原本还有些好奇她刚才进去捣鼓了这么久,会给他弄出来个什么奖品。但见她忽地两手一反,居然开始往身上解起了自己的腰带,这回可就轮到褚嬴整个人蒙圈了。光天化日,兴庆殿正殿之内,堂堂的南梁长公主,居然当着男子的面要宽衣解带?!
虽然有时候吧,褚嬴也确实是会想起当初在仙人指路梦境中的那个游泳池妖怪,可那终究只是个藏在他自己心中无人知晓的虚幻梦境而已。他这二十八年的理智和教养,还不至于色令智昏到连这点分辨和约束的能力都没有。即便到了现在,他也从未想过要在现实中有任何逾矩的不轨行为。
“敏则!!你干什么呀?!”褚嬴愣了愣神,见她不像是跟自己开玩笑,而是真的很认真在解身上的腰带,他脸上刚才的得意就霎时全下了。他赶快大步上前,双手一把拉住她穿在外面的大衫衣襟给她合拢,涨红着脸紧张兮兮地语无伦次道,“……我,我是说要奖品,可我没说要……那,那个,你堂堂长公主,怎能在这里做这样的事情!!”
“啊?!”然后,萧令姿反过来也被他这突然而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想不明白自己哪哪儿又不对了,只好疑惑地仰头盯着他道,“你在说什么呀?!不是说好了猜对送你奖品!我又怎么了?!”
“你……”这死丫头几天的工夫大了一岁,又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回来,这回还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打算把她自己当奖品吗?褚嬴想着自己这些日子看得她也算够紧了,但现在出了这种情况,他也顾不上脸红了,只好直言道:“可是我们还没有成婚!!”
“我知道啊!”话都说到这份上,萧令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可这跟成婚有什么关系?!你松手!我动不了了!”
“你……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褚嬴简直难以置信她会突然变成这样。
“就一条腰带而已,我应该说什么?!”
“腰带?!”
然后,两人互相用疑惑的目光对视了整整十秒。一种鸡鸭开会有色跨聊的尴尬气氛,在两人身边油然而生。褚嬴感觉到自己抓着她衣襟的双手有点发抖,十秒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松开。得亏刚才他没说出诸如公然勾引不知羞耻之类的无礼词汇来,否则现在就算没被她打死,目测也得大吵一架,从此君子声名不保。
最优秀最值得庆幸的大概应该是,她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得了褚嬴松开手,萧令姿小心解下了自己腰间环着的那条又窄又薄的白色腰带,然后两手一翻一伸,变戏法似的就把它环扣在了褚嬴的腰上。这条腰带看着窄薄轻软,却不知怎地竟是实心的有些发沉发硬。褚嬴不明所以地张着双臂,低头仔细往腰上看了又看,好似又觉得这腰带有些眼熟。
“这腰带是……”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它就是绕指柔!”萧令姿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现在环在褚嬴腰间这条腰带的那个造型诡异的带扣,也便是绕指柔的剑柄。
“古剑绕指柔?!”褚嬴恍然有些愣神,更掩不住有些惊喜,心说自己也是读过刘琨的许多作品,勉强算得上是个路人粉的。现在他自己曾经最感触最喜欢的诗句里的东西就在自己身边,竟愣是这么久都没发现。
“嗯!”萧令姿认真地冲他点了点头,道:“这把剑从我习武时就跟着我了,本来是韦老夫人的。那时,她说我是女子,手上总带着兵器未免武相了些,可不带兵器又不好傍身,就将这绕指柔赠我带在身上。一来记着它的品性,二来也可以保护自己。”
“原来是韦老夫人送你的。”褚嬴伸手轻轻摸过腰上的带扣,心中没来由一阵感慨。他曾见到过萧令姿使这剑好多次,却断没想过这把在萧令姿手里像蛇一样诡异灵活的剑,还有这样一个身份,这样一个名字,这样一层意义。回过神时,褚嬴突然觉得自己是不该收她这件物什的,于是赶快一边伸手要把它从自己身上解下来,一边道,“既然这把剑如此意义重大,你怎可轻易解下送给我?!”
萧令姿见状猛地一伸手,重重按住了他正往腰间去解的手,真心诚意道:“不!思玄!它已经跟了我这么多年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自己了。有你在我身边,也不需要它再提醒我记住些什么了。但它现在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就是帮我保护你!”
“可是……我又不会用它……”褚嬴听着她的话,虽然觉得很温暖很感动,但说到用剑保护自己,毕竟还是要从实际出发,“你不会,想要我学武吧……”
“才不是……你不会,我会就行了。”萧令姿忽地再次扑进了他怀里,双手就叠着绕指柔的剑身再次紧紧环抱在他腰上,而后仰头用一双闪着清光的乌黑眸子望着他,道,“我们学武之人跟你学棋一样。棋盘上,你常执黑,所以黑子就是你。现实中,剑常伴我,因而此剑就是我。以后有它在你身上,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你刚才不是猜,我想抱着你吗?那从今往后,它就和我一起抱着你,一起保护你……”
“敏则……”听着她的话,褚嬴霎时觉得心头一阵触动,全身都像是被极其柔软的云絮包裹了起来,和当初第一次把她拥在怀里的感觉是那样相似,却又好像有些不同。他下意识地笑着收紧了自己的双臂,要把这朵云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此刻环在他腰上她化作的绕指柔一样,“谢谢你!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萧令姿几乎是整个人被他融在怀里了。听着他俯身在自己耳畔的呢喃细语,她暗暗抬眼去看了看他脸上的神情。见他是一副温柔笑着心满意足的模样,她自己也便幸福地甜甜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