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孰能入玄门,千回方圆生死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求一真。
很多年以后,当褚嬴再度回到那一片无边无际空荡荡的黑暗中时,他的对面已经没有那个老僧了。那里只剩下他自己,独自一人对着同样的青灯和棋盘。那时的他,再回想起这一天的情景,仿佛对这四句一直盘桓在他脑海里的偈语又有了更深的体会。
局终。褚嬴输掉了天机棋盘上的这一局。
“啊!!”
褚嬴原本以为自己输了,他这条小命也就和萧令姿的命一起双手奉送了。所以,他惊声尖叫着掉进了海里。海水毫不留情地从四面八方卷过来,无孔不入地往他的眼耳口鼻里灌。他透不过气,只有在惊慌失措中本能地用力挥动着手脚拼命挣扎……
随后,哐当一声响过,桌上的那只香炉终于被他乱挥的手给打翻了。
是个梦?竟然只是个梦!
褚嬴惊恐地醒过神来,目瞪口呆地望着正前方墙面上挂的那个佛字许久。周围的情景恍然又回到了原先那个静心堂,陈旧的屋子和地板,一张桌子一盏灯,还有桌上那个刚刚下了五六手的棋盘,以及被打翻在地上的香炉。一切都没有变,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褚嬴难以置信地用手抹了一把额头,湿哒哒的全部都是水,应该真的只是冷汗。
所以,他这其实是趴桌子上睡着了,胡乱做了个梦吗?没有老僧,也没有那个坑爹的天机棋盘?
褚嬴忽然想起梦里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萧令姿,于是心头一紧,赶快起身四下张望寻找。当看到黄毛丫头独自倒在不远处的地板上时,褚嬴着实是又吓了一跳,几乎腿软到连滚带爬地过去要查看她的伤势。刚才的梦境棋盘里,她就是这样被两个黑衣人架起来重重摔在地板上的,似乎是连摔的样子和位置都一模一样。
“敏则!敏则!”褚嬴爬到她身旁,用力把她拽起来抱在怀里,仔细往她身上各处查看了一下,发觉她身上其实一滴血迹也没有,且连衣服都没有破损,褚嬴这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太好了……”
褚嬴真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劫后余生的感觉。他不顾一切地紧紧把萧令姿抱在怀里,和那天在小竹园里从半空中掉下来时一样,像是抓住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了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不同的是,这一次在淡淡的茉莉花香气中,他不自禁地哭了。
还好,这只是个梦。
萧令姿是在快要被他掐断脊椎骨的痛和窒息感中,不得不醒过来的。这个猪队友,一个七尺高的大男人,刚才还搞不清状况见棋眼开送人头,这会儿又不知道抽什么风,趁她被打昏过去死抱着她狠掐。于是,她一睁开眼,就赶快使出浑身所有的力气把这个棋疯子一把推出去老远。
“早叫你不要跟来了嘛!让个老贼秃吓成这样……”萧令姿坐在地板上,一边用力捶着自己快被他掐断的腰,一边冲不远处同样坐在地板上一脸委屈的褚嬴发火,“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我……”褚嬴原还想跟她计较,可是转念一想这事儿也三两句说不清,只得没好气地回道:“还说呢,刚才要不是我,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早让那五个黑衣人打死了!”
“哟,还亏了你呢!”这事儿不提还好,一说起来萧令姿更有火,“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杀出重围了!刚才那都什么情况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坐下跟那老贼秃下棋?!”
“我要不下,你死得更快!”
“呵,那现在死了吗?!”
第一回合互掐完,两人各自送了对方一记白眼,然后异口同声地冷哼了一声,各自同时别过头去不再说话。无意间,萧令姿气鼓鼓地用手轻轻抹了一下脸颊,发现不知为何她左边脸颊上竟有些潮湿。
“哎……”萧令姿忽然想到点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朝他望过去,“你……刚才……该不会是……吓哭了吧……”
“……”褚嬴猛地脸上一阵红,心下又想着不对头,本能地低头否认道,“谁,谁吓哭了!我不知道笑得多大声!哈哈!”
这个呆子,活到这么大把年纪,居然连装腔作势都不会。刚才他这话要好好说完,倒还算是有点强装镇定的意思,可最后干笑的这两声实在是幼稚得浑身上下就剩下尴尬了。所以,萧令姿这下也就勉为其难地绷不住了……
“哈哈哈……”萧令姿一边狂笑,一边站起身凑到他身边去,故意装腔作势调侃道:“哎呀,褚大人堂堂七尺男儿,珠泪抛洒为秃驴……而且还是被吓得!何苦来哉呢?阿弥陀佛……”
“萧令姿!!”终于,褚嬴让她这嘻哈取笑的态度惹恼了。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恼羞成怒地用双眼瞪着眼前的萧令姿,心里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像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欲言又止许久之后,他才愤愤地冲她冷哼了一声,转身一个箭步冲出静心堂去了。
“哎,思玄!思玄!”见褚嬴真的生气了,萧令姿也玩笑不起来了,遂赶紧快步追了上去,“你等等我!”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静心堂,这才发觉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万寿寺建在建康城东郊万寿山上,莫说是上下的山路常有野兽出没,就算光从山脚下畅通无阻地直接走到建康城也大概要个把时辰。褚嬴胆小不爱走夜路,尤其是深山野路,这一下若要强撑着刚才那口气独自下山去,他心里还是有点慌的。所以,他还没走出静心堂门口几步,一发觉外面一片黑,他就猛地停下了脚步。一路追在他后面的萧令姿可没这么多想法,前面的人突然停了脚步,她一下没回过神直接就往他后背撞了上去。
“哎呀!你干什么突然停下?!”
“不是你说的让我等等?!”
褚嬴差点被他撞得扑倒在地,就着刚才的那口气,两个人眼看又要掐起第二回合来。偶听得夜色里狼嚎呜呜声回荡过,这下两个人都只有默默地低下头长叹一口气了。最后,两个人百无聊赖地再次回到静心堂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用左手托着腮帮子,两眼无神地看着远天上挂的八月十六这轮最圆最大的满月。
“唉~~”听见对方跟自己不约而同的叹息声,两人又情不自禁地相互对望了一眼,这下可是连互掐的兴趣都没有了。
“哎,思玄,你信吗?这是我过的最冷清,最无趣的中秋节了……”最后,还是萧令姿忍不住先开了口。
“呵,还说呢,我又何尝不是……”褚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舍命陪君子,跑到这深山古寺里来空对着一轮明月发呆。这要是在家中,我如今就该是对月把酒,琴棋为伴,好不乐哉。”
“我想月娘给我做的小菊糕了……”
褚嬴默默瞥过眼看了她片刻,然后叹了口气,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小心翼翼地打开。这里面包着的是褚母昨日特地做给他吃的月饼,就剩下最后一块而且还碎了。褚嬴轻轻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递给了旁边的萧令姿:“你吃吧!”
萧令姿看着他递过来的这块月饼愣了半晌,又道:“那你呢?”
“我不饿!”褚嬴下意识地往另一边撇过头不去看她。
从上午拜帖被拒,在狗洞外“偶遇”之后,两个人就一路在韦家和万寿寺的路上跑来跑去,还为了见迦罗延从山脚下排队上来,就算没有刚才在静心堂里那一顿抽风,他是个人都该饿到前胸贴后背了。看这呆子故作满不在乎地让出了自己最后的储备,萧令姿哪里还好意思独吞。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块碎了的月饼,然后扯了一半叼在自己嘴里,又把另一半递了回去给他。
一人一半吃完了这个手掌心大的月饼。果然,更饿了……
寺庙里的和尚为了修行,一向日进两餐,过午不食,这会儿到了夜近更深,又哪儿来的宵夜供应。一向有些军旅习气的萧令姿便想要出去随便逮点兔子什么的小野味来杀,被褚嬴果断阻止了。虽说迦罗延是个妖僧,但佛门清净地终归是要有敬畏之心的,更何况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让愤怒的和尚们扫地出门。于是,两个人只好对着那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继续挨饿。
因而之后无论过了多少年,萧令姿都依然讨厌寺庙与和尚,也并不是只有萧衍沉迷此道这一个缘故。即使那时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被藏在塔底,一个要住在塔里,她也绝不踏进这些和尚庙半步。用她后来的话说,这叫生不入寺庙,死不上西天。
不过在这之前,萧令姿首先最憎恨的,肯定就是那个前天害她差点过不了中秋节,今天还害她饿到眼冒金星的妖僧迦罗延。
“不行!”两个人呆若木鸡地望着月亮发呆到半夜,萧令姿终于忍不下去了,“这老贼秃蛊惑人心的妖法这样厉害,你我今天奈何不了他,等本长公主回去带齐人马再来,一定要将他赶回他的西天去。”
“……”坐在一旁的褚嬴让她突然而来的这一句吓了一跳,转头愣愣地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你还来啊?!”
“当然了!”之前顾着掐猪队友,这会儿对着月亮发呆整个人安静下来了,她倒想起来本次的主要目标和正确目的了。
看这丫头打了鸡血似的样子,这梗看来要没个你死我活是完不了过不去了。褚嬴无奈地叹了口气,认真道:“长公主!我说真的,他要真会妖法,那也是法力高强。我们这样的肉体凡胎,哪里能是他的对手。话再说回来了,从我刚才与他下的那盘棋来看,我倒觉得他并不像是你说的那种妖僧!他的棋风厚重,谨慎谦逊,进退张弛有度,擅长稳扎稳打。这样一个人,且是个僧人,我觉得不应该会是奸险狡诈的妖僧!”
“你没事吧?!居然还替他说话?!”一听他话里处处替迦罗延辩白,萧令姿简直怀疑他是饿昏头了。她一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一边道:“他刚才说你一脸短命相啊,褚大人!!”
“我知道……”褚嬴突然觉得自己词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里对刚才那老僧的评价,“就……可我真就觉得,以他刚才跟我交手的棋风……他……他不像是个坏人!”
萧令姿一脸无语地看着这个猪队友表达了半天,最后坚定地朝他道:“我可告诉你啊,我现在不管那秃驴像不像他那尊佛,总之他刚才自己说的你短命,我万岁;你两年后有大劫,我这辈子有麒麟相伴。如果两年以后,你还能喘气儿,而我连那个麒麟蛋都没找到的话,我就名正言顺回来拆了他的佛堂!”
褚嬴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发泄心中不满,愣神之余又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丫头根本就是一心在记恨迦罗延蛊惑她兄长,以及她刚才在静心堂里被五个人围着揍的事情,哪里还管什么褚嬴的评价凭不凭良心。
这两人意见不合,萧令姿又饿又在火头上,眼看第三回合又要开掐,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都到这时候了,那些和尚总算是记起这里还有两个大活人了。二人各自心下不由得一阵欣喜,立刻转过脸来往这边看。
见静心堂外的一片黑暗中,真的有一盏灯正慢吞吞朝这里移动过来,褚嬴和萧令姿赶快站起身,迎了上去。走到近处,两人才看清原来来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青年僧人。他一手提着一盏灯笼,一手还拿着持珠不停地拨弄。
青年僧人见了他们,一时还有些惊讶,愣了半晌才道:“二位施主缘何在此?”
“什么缘何在此……”萧令姿听他开口这么问,一下子就心态炸了,“不是你们把我们带过来这里,让我们见那个妖……那个迦罗延大和尚?!”
看着旁边的褚嬴也在那里委屈地直点头,青年僧人像是一下子也蒙圈了,口里只道:“这里?!这……这静心堂久未住人,他们怎会将二位引来此处?!更何况,圣僧今日日落之前便已奉诏入宫了,连之前那两位女施主也不曾会见,又岂会将二位留在此处至今?!”
“什么?日落之前他就入宫了?!”萧令姿蓦地瞪大了双眼,目瞪口呆地转脸去看褚嬴,不防此时褚嬴也正目瞪口呆地望向她。
“连我们前面的人他都没见……”
“那我们刚才在里面见到的是谁啊……”萧令姿难以置信地再次转过头去看那青年僧人。
“二位施主若是一直在此等候,应是不能见到任何人的。”青年僧人认真道,“这静心堂已经空置多年,且日久失修,平素就只有小僧入夜之后偶来查看。”
……………
萧令姿和褚嬴被他说得瞬间整个人都凉了半截,只是口里还不敢说出来自己的想法。两人面面相觑,看着彼此脸上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表情,就差直接抱在一起疯狂大叫了。
“那个……敢问大师……贵寺有没有一位六十多岁,身穿白色僧衣和袈裟,左边眼角有颗痣的老师傅……”尽管心里已经有谱,可褚嬴还是不死心地探问了一句。
“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袈裟本为坏色,若说变白,即是法灭。当今天下佛法昌盛,本寺上下又岂敢着白?”青年僧人郑重道,“施主若说六十岁上,本寺倒有三位,不过眼角都不曾有痣。左边眼角有痣的,据小僧所知本寺只有一位,乃是小僧的师叔祖,法号至岸。不过,他在二十年前便已经圆寂,二位施主恐怕也是无缘得见的了!”
听罢这青年僧人的一番话,褚嬴和萧令姿再次面面相觑,各自从对方脸上见到了被苦笑硬生生压到谁看着都尴尬的恐惧。
“听见了吗?”
“听见了………”
“我刚才还跟他下了一局……”
“我跟他打了一架……”
“啊!!!!!!!!!”
话到最后,两个人终于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恐惧,不管三七二十几一路尖叫着从青年僧人身旁夺路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