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那个叫小光的少年也曾不无感慨地问他,自己当初那样调皮捣蛋,是不是让他非常难过和伤神,所以一走六年,再不肯出现。而那时的他,只是用无比温柔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叫小光的孩子,轻轻摇了摇头。
“我以为,你去找别人了……”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一连十日,褚嬴都按时入宫到兴庆殿授课,萧令姿这回倒是乖巧,这一连十天的练题解题都没有丝毫怠慢,也没有弄出来别的幺蛾子瞎捣蛋。内廷各宫都纷纷在传褚大人果真是有神异之能,连这种人人头疼的女魔头也能降住了。
话说原先褚嬴刚刚被梁武帝卖过来的时候,各宫各殿都是纷纷抱着看又有智障要倒霉了的态度,想着兴庆殿这位可以刷新她的“弑师”记录到第几位。更有甚者暗下里还开过盘口,赌这位一品入神可以挨到第几日才被抬出来。不过,后来看褚嬴没事人似的照旧天天往兴庆殿上班,内廷里这些看笑话的才算是闭嘴安静下来。再过一些时日,兴庆殿反而更加风平浪静,才有人转头开始好奇这回事。
这日,张月娘到膳房去取点心,偶然经过琼华殿外,正听见两个小宫女在隔墙里窃窃私笑些宫闱秘事风言风语,这才觉着事情大约又要波澜骤起了。于是,她赶着跑去皇极殿外的门房里等,只待两个小奴把内侍总管引过来,便把这事情与内侍总管讲了。内侍总管得知,却并不动声色,只叫张月娘先回去,此事他自有办法。
张月娘回到兴庆殿不过一个时辰,便听底下几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从外面回来,说琼华殿里洒扫的十二个宫女内侍全都被勾了舌头,打发去做了苦役。内侍总管放下话来,若再有舌头闲着的,便要连项上人头也一并勾了去。
胆敢在内廷传闲话,且不论是传哪个的闲话,都是活得不耐烦了。张月娘嘴角微微笑着,心中暗赞这吴总管到底是皇极殿的手底下,行事作风之凌厉着实令人胆寒。
一番暗流涌动之后,内侍总管照旧云淡风轻地眯着双眼,命两个小奴引着褚嬴去兴庆殿,途径琼华殿外,满地斑驳的血迹醒目地画在脚下,让褚嬴不禁顿了顿脚步。几个新调过来琼华殿的内侍正在洒扫,到处湿哒哒的,像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暴雨。
褚嬴暗下里多看了琼华殿两眼,左边的那个小奴便上来笑着提点:“褚大人,内廷的事情内廷自有道理。褚大人只管到兴庆殿为长公主授棋便是,旁的事或闲话就不要多看多想了!”
在兴庆殿待得日久,总也觉得萧令姿这种算阴谋诡诈喜怒无常的人物。今日真的见了血,且是一地的血,褚嬴这才体会到那日张月娘责罚银铃时说的“宫规森严”是何等份量。这样看来,兴庆殿倒真算是一方净土,萧令姿虽偶尔行为乖张倒也总算是通情达理了。
八月初,秋风渐凉,建康城内外暑气开始散去。钟离最后一道捷报传到建康,韦瑞与曹景崇将帅同心,终于大败北境武献王袁英。此后,韦瑞又花了一个多月彻底荡平北境残部,今已率部班师,不日即回建康面圣。
梁武帝接获此报,龙心大悦,当即命人下去准备迎接事宜。入夜之后,梁武帝又压不住内心兴奋难当,遣了内官出宫,到褚宅接了褚嬴入宫。两人在皇极殿对弈一夜,直至破晓时分,梁武帝身上的兴奋劲儿全耗光了,才肯作罢放褚嬴回去歇息。
于是次日,褚嬴便往兴庆殿告了假,顺便还贴心地把布置好的二十道题递了进去。
一听说班主任今天病了要放假一天,萧令姿那开心的程度完全不亚于昨天皇极殿里的那位。再加上朝野内外,从昨天就开始在布置钟离大捷庆功宴的事情。前线的韦瑞马上就要回来,同时也意味着韦家那两个跟她从小一起玩的小猴子也要回来了。于是,她赶快扔了那二十张家庭作业,趁着张月娘她们不留意,换了那身轻便的碧色轻纱裙衫,从皇城东面墙下那个隐蔽的狗洞钻了出去……
钟离战前,韦家的四公子韦岸曾心心念念要寻一口好剑,正好前些日子让她逮住了梁武帝输不起棋故意借刀杀人卖了褚嬴给她的空子,便死活缠着梁武帝要他珍藏的那把湛卢。梁武帝实在缠不过她,又对这个胞妹疼爱得紧,便只好割舍了湛卢给她。
所谓宝剑赠英雄。萧令姿自得了这把剑,也是爱不释手,但想到韦岸那个小子在前线冲杀的机会比较多,也免得这宝剑跟着自己在宫里生锈,便又肯甘心情愿地双手奉送了。于是,她这回出来,便也将这把剑抱在怀里,想着若是此番韦瑞班师还如往常那样,韦陵和韦岸他们必定已经先行回来建康,在将军府打理好上上下下的事物,准备迎接他们父亲回来。
萧令姿正一路兴冲冲走在御街上,忽听得有人在背后高喊了一声:“长公主?!”
那好像是褚嬴的声音……萧令姿一下子愣在原地,却不敢回头去确认。
说来也是该她大白天见鬼。褚嬴今日在家休沐,本想好好睡上一上午解乏,不想还没过一个时辰,褚母那里便又发作了。她这几日心血来潮,一共约了三个媒婆,带了六个姑娘来家里相看,且都上赶着在今日一起碾过来。
赶巧花六来报说褚嬴昨夜伴驾到天亮,已经跟宫中告了假休沐。褚母这下大喜,火速领了娘子军就要杀过来。幸而方四这回机灵,赶快跑来通风报信。褚嬴才得牙没刷脸没洗,随便抓起件中衣套在身上,就狼狈从后门逃出来……
一路顺风逃到御街上,褚嬴才敢回身往后看,最后发觉连方四都没有跟上来,心下才松了一口气。御街上人来人往,一个个都在好奇地看着他一个如此俊秀的有为青年竟然只穿中衣就在大街上走,如此狼狈失礼。褚嬴让他们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正在发愁先往哪里去躲躲,或者找个棋友家里避避风头,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路大步流星地从他身边过去……
这师徒两个人,同一时间一个翘了家,一个翘了课,就这样还能在大街上相会,真可谓是绝无仅有天降奇缘……
御街嘈杂,往来的人流并未因褚嬴脱口而出的那声长公主而引起什么波澜。不过,萧令姿自己听在耳朵里,那可真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由外向内地凉到心里。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敢作声回应,更不敢回头去看。
褚嬴这里也是看着她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她那简约灵巧的灵蛇髻和一身的碧色轻纱衣裙,分明就是那日他在兴庆宫小竹园见过的模样,就连发间的那两支贝母花簪都是一模一样的。但她明明听见他唤她,却又站在那里不回头,不禁又让褚嬴有些疑虑,不敢直接上去跟个女子当街搭讪。
两人在大街上呆站了许久,到底还是萧令姿诡诈,竟决意诸事不管,打死不回头地继续装没事人往前走。看她这样的举动,以及她的身形背影,这下褚嬴更加确定就是她。于是,他也坚决不肯放过她这个渣还敢趁他不在就翘课的学生……
这两人一路你追我赶,越走越快,直至最后萧令姿实在腿短跑不过腿长的,被逼得借轻功身法转身闪进一条穷巷,玩起仙人贴画上了墙。
褚嬴一路追进穷巷,文弱书生如他哪里想到墙上还能贴个大活人,一心只道这萧令姿是真的成仙了,进了这种进出只有一个口的巷子里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居然整个人不见了。褚嬴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巷子底走,两只手紧紧捏着拳头,生怕这巷子等会儿会冒出个什么神鬼来。不料,一直到他走到巷底,亲手壮着胆子推了推那堵墙,也没有发现这里藏着什么可以大变活人的机关。
褚嬴正疑惑得发懵,转过身来要往外走,不妨贴在墙上的那个“仙人”实在忍无可忍贴不住了,干脆一下子跳到他面前亮了相。
“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兵家大忌,赶狗入穷巷啊?!”萧令姿这回是真的被他缠得烦了,双脚一落地,就单手将湛卢推出剑鞘一段,亮出这一段剑锋,架在他脖子上。
“是穷寇莫追!”褚嬴被她这突然出现的举动吓了一跳,口里却还在本能地纠正她。
“那你还说?!!”萧令姿气急败坏地用拿剑的手往他身上用力一推,褚嬴一下子整个后背撞在了墙上。
剑锋寒光,凌冽地逼近褚嬴脖子上的大动脉,吓得褚嬴两只手举在胸前直打颤,口里还道:“长,长,长公主……小心,小心……”
“我说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吗?你教个棋而已,用不用得着追着我跑,把我赶入穷巷?”萧令姿故作恶狠狠道,“这里可是宫外,我就算起意杀了你,也没人会怀疑我!”
湛卢剑的剑锋终于碰到了褚嬴的皮肤,褚嬴猛地觉着脖子上一阵疼:“呃……长公主若真敢,我…我…我就大叫!!我,我让所有人都来看!都知道!”
一下子想不出来现在自己在萧令姿面前还有什么求生的优势,褚嬴莫名其妙就想到了大叫救命。
萧令姿险些被他这神奇的脑回路引笑,冷声道:“哼,那你叫啊!叫啊!你叫破喉咙也没用!”
“哎呀,真是世风日下呀!一个女儿家……”
冷不丁有一声从萧令姿背后传过来。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萧令姿还以为是哪路高手正巧撞见了,正有些愣神地缓缓转过头去看。但见巷口有两个抱孩子的中年大妈,正没眼看地朝这里指指点点。
萧令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大妈嫌弃完又紧张兮兮地抱着孩子走了,才回过头来疑惑地望向面前还被她用剑压着的褚嬴,那表情分明就在说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世风日下了?褚嬴认真回想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再看看自己身上这狼狈的样子和她此刻仍然万分不解的表情,憋了许久,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看他在那里只笑不答,萧令姿心里更加毛了,再用手里的剑往他身上压。
不过,褚嬴这回倒像是被她这小孩子行径弄得习惯了,竟已全然不怕,仍旧在看着她发笑。等他笑得够了,才委婉道:“长公主是女子,出门在外,还是温柔得体些的好……”
“你什么意思?!”萧令姿别的不大懂,但听得懂这家伙是在数落自己不够温柔得体。于是猛地用手里的剑往褚嬴肩上用力打了一下。
一个身高不过到人胸口的黄毛丫头,对着一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多头的大龄男青年,居然还能嚣张成这样。这简直跟三岁的小孩拿着木棍就想跟成年人比划比划似的不靠谱。你老虎不发威,他还真当你是HelloKitty。
褚嬴看她还在那里懵然不知,心下默默地叹了口气,无奈地两只眼睛向上翻了翻白眼。萧令姿还道他又要作什么怪,正有些狐疑地盯着他看。不料,褚嬴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她那只拿着剑压在他肩上的手,然后一个翻身反过来把这黄毛丫头按到了墙上。萧令姿再要用另一只手来打他,不防也被他一下抓住,两只一并举高按在墙面上。
“长公主!你看看我今日的样子,再想想你刚才的样子,你说什么叫世风日下呀?!”褚嬴诚心诚意地冲她白话道,“你好歹是个女儿家,应该学着温柔贞静,贤良淑德,不要整日动不动就拿刀剑对着别人!尤其是对着男子!懂吗?”
“什……什么……”萧令姿忽地被他这样按在墙上,原还有些不服气地想挣扎,但只觉他扣住她双腕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任凭她如何使力转动也不能挣脱。
湛卢剑静静地躺在地上,呼吸声此起彼伏,尤是两个人凑到这样近的距离,萧令姿耳朵里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更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说来这两个人往日都是在兴庆殿要么互冷,要么互坑,要么互掐。褚嬴被卖到兴庆殿这么久,萧令姿似乎一直也没有心思正眼看过他,只觉得他是个看着还算顺眼,做事还算得体,来路还算清白的一个下人或玩伴。如今被他这样扣在墙上,反倒莫名让她有些能静下心来仔细端详他的样子了。
他很高,至少以萧令姿目前这个身高来说必须要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也很瘦,扣住萧令姿手腕的那两只手硬得就像压根没有肉。一张脸型如削刻棱角分明,皮肤尚算白净,剑眉如画天庭饱满,眼型深长似凤非凤,最重要的是萧令姿似乎总能从他眼睛里看见如藏着星辰般的神光。
良久之后,萧令姿的脸慢慢开始有些涨红,褚嬴仿佛也觉察到自己这个样子有些不妥,于是赶快松了双手。这下萧令姿像是被松了绑,哧溜一下从他手臂下钻了出去,顺手还不忘捡起地上的湛卢剑。让开褚嬴十数步,萧令姿才有心思查看手里的湛卢,见剑身有些脏了,忙不迭地扯起衣袖仔细地擦着。
“长公主……这身装扮出宫,还带着兵器,是要去何处?”褚嬴看她这举动,这才回过神来话到正题上。
“将军府!”萧令姿仔细擦着剑上的花纹,倒是对褚嬴毫不避讳此次出来的目的。
“将军府?韦瑞老将军的府中吗?”褚嬴听着忽地激动起来,又赶步走到她面前。
“是啊!”萧令姿半带得意地冲褚嬴笑笑,“我韦岸哥哥他们回来了!我要去找他们!”
“哎,带我去,带我一起去!”一听说韦家,褚嬴果然兴奋上头,“我也要去!”
“干什么?!我干什么带你一起去?!”萧令姿默默地瞥了他一眼,转身绕开他就要走。
褚嬴赶快又挡在她面前,诚恳道:“韦瑞乃当世名将,久经战阵,必定棋力出众。韦岸与你同出一门,是桑老先生的得意门生,棋力也必定远超于你!我要跟他们下一局。”
萧令姿果然觉得眼前有点发黑,这个棋疯子,刚才还一本正经地跟她说教,碰到找人下棋这回事就又原形毕露了。于是,她摆出一副懒得搭理的表情,一手挡开了他,顾自往巷口走:“让路!”
“长公主!!”褚嬴看她这副表情,找韦瑞父子下棋这回事看来马上就要玩完,于是故意高声喊道。
巷口刚刚有两个人经过,正好奇地往这里看。萧令姿被他这一声吓得猛地转身,反手又用剑架上他的脖子,把他按到墙角,“你要是再大庭广众叫我长公主,我就真让你闭嘴!”
“你看你又来了……”褚嬴已经完全审美疲劳,不再怕脖子上的这把剑,反而觉得有些无聊地白眼翻上天,“你是堂堂至尊亲妹,我是一介草臣,不尊称你长公主,称什么?”
“你这么聪明,就不会分分场合吗?”萧令姿这会儿看他就是故意这么干的,目的就是想要拖住她,带他一道去将军府,“我姓萧名令姿,字敏则!”
“那你为我引荐,我便不在大街上称你长公主,叫你敏则如何?”果然,条件开出来了,就看你萧令姿想不想全须全尾地平安脱身了。
“……”萧令姿有时候还真是想不通这个呆子,“你都是天下第一了,干嘛还要我引荐?你自己递个名帖过去不行吗?”
“行就好了!”褚嬴自己还有理,“韦府是什么地方,韦老将军是何等人物?高门大户,开国功臣,又战功赫赫。我一介棋士,不过区区待诏,又无功名在身,若无引荐,哪里入得了人家法眼?”
“好吧,好吧……”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萧令姿为了脱身,只好决意先顺着他,心下想着等到了大街上,趁着人多嘈杂,再随便寻个由头甩了他。
果然,这棋疯子一看她满口答应,就在那里喜不自胜。出了街上,萧令姿灵机一转计上心来,故意说他衣冠不整,领他去了裁衣铺里,又趁他在那里让老板缠着试衣服,推说自己人有三急要借茅厕,出了裁衣铺的后门去。褚嬴正在盼着与韦瑞父子下棋的兴头上,哪里防得住她这样狡诈的连环下套。待到他把自己收拾停当,寻遍了裁衣铺子里里外外,哪里还寻得到她个丫头片子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