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在大多数情况下,习惯都是一种能为我们带来很多好处的行为。但在某些时候,它也会给我们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不小的伤害。
陆百川不知道的是,子晴为什么会来到陆家。
他以前问过白沈和子晴,然而白沈听到后只是惨然笑笑就走开了,而子晴只是默不作声,岔开了话题。他总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其中有发生过什么。陆家卜命术虽然诡异奇妙,但有些东西终归是没法计算的,这是每一个窥视天命的人都应该具有的觉悟。
不过陆百川也明白,子晴的到来不是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就可以讲清楚的。但这十多年来,她在自己面前从来没真正地生过一次气,每次都是自己闹小脾气,然后她笑嘻嘻地凑过来造台阶。有时候陆百川细想她的种种也会觉得很对不起她,只是更多数时候这种愧疚总会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给取代。
子晴真的是太顺着他了,只要是他陆百川要求的事,她几乎没有不帮他办到的。本是出于好心好意,偏偏造成了他俩现在的局面,想为陆百川遮风挡雨的子晴,却使陆百川产生了自己是皇帝的错觉,结果两人的关系变成了主和仆。
白沈对此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是那女孩自己选的路,但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难受。
许子晴的父母都是普通人,所以普通人的后代一般也是普通人。虽然知夜是个例外,但她是极小概率中的一员。而子晴并不是这种例外,她只是个优秀的普通人。
在子晴五岁的时候,陆百川的父亲陆子墨浑身是伤,倒在了她家门口。她的父母心地善良,把这个陌生男人带去村里的医务室救治。医生说他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但好歹经过一些外伤处理之后不久还是醒过来。
知道是谁救了他的陆子墨很感激这对夫妻,夫妻两也很高兴能帮他。不巧的是,造成陆子墨重伤的袁不讳已经派出家臣来清理他这条漏网之鱼。
当天晚上子晴的家门就被踹开,感到强烈不安的父母将子晴藏进小阁楼里,并且叮嘱她千万不能出声。
就这样,躲在阁楼里的小子晴紧紧捂着嘴巴低声哽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很久以后她与陆百川一起学习时,终于明白了她父母当初的行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善。而且是大善。
她又想起当时的场景,躲在阁楼里的她所听见的声音。
“那个男人在哪!”粗鲁的声音回响在她事后许多年的梦里。
“几位老板,我们真的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啊……”她爸爸和声和气解释着。
接着他们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但她听见了男人不耐烦的吼叫,“够了!”
再后来传来的是她父母的惨叫,她忽然意识到事情在往极坏的方向发展,她出乎意料地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任由眼泪滴落在地板上,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品尝到心在疼痛的滋味。
遗憾的是悲剧是可预期的,尽管小阁楼很隐蔽,但止不住的泪水出卖了她。异人凭着眼泪滴落在地板上的微弱声音还是找到她了。
那一刻她又品尝到了人生中的另一个第一次,面对一件事情的无力感。
显然她面前的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对待小孩还是稍微温柔一点的,只是一脚将她踢到她父母的尸体前,手脚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舒展的尸体前。母亲的死相还要惨一点,两只眼睛里还在不断地涌出血……
子晴只是大声地哭喊,直至嗓子都哑了。
几个袁家的异人也失去了耐心,知道从这小孩已经没法说出什么有用信息了,于是上去又是一脚,子晴就再也哭不出来了,她的眼角还在渗出最后两滴眼泪。
等感受到异能在附近涌动的陆子墨赶来时,只剩下三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他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巨大的悲伤与愤怒将他整个人都填满。最后,在路上寻找他的几个异人莫名其妙被几辆大货车给连续碾压而死,肠子血液流了一地。
陆子墨这时也倒在地上无力地喘息着。毕竟伤势太重,施展神术的代价太高。许久过后,他终于能够勉强站起来了,眼泪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流了下来。趴在地上的时候他回顾了这个房子刚刚发生的事,他也明白这对夫妻为什么要保护他,因为在医务室时,医生认出他了,激动地跟这对夫妻两说他是为这个社会的底层人民带来实实在在幸福的人……
那几年,基本小康还是一个梦想,子晴所在的村子更是一穷二白,但当时陆氏集团已经是实打实的大企业了,陆子墨因此萌生了济贫的想法。家电五件套、村中别墅房……这些想法渐渐被陆子墨落实。幸运的是,不幸的也是,子晴她们村正好受到了陆子墨的恩惠。
真是愚蠢啊!他陆子墨不就是闲钱多了一点,随随便便拿去帮别人完成了一点点人生的心愿吗?他们夫妻俩犯得着这样保护着他?就算告诉那些人他在哪也没事啊!他又不是解决不了……
最终受伤过重的陆子墨只带走了那对夫妻的女儿。
“或许也算是缘分吧。”陆子墨知道小女孩的名字原来叫许子晴,“子晴,我叫子墨。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百川有的东西你也会有,他没有的你也可以有。”
“对不起啊,没能救回你父母……”不久后,因为改写了子晴死亡命运的陆子墨在死前又一次向她道歉。
子晴只是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我会照顾好百川的。”
如果陆子墨泉下有知,应该会加倍再加倍地感激子晴,还会狠狠抽陆百川几巴掌。他死后,陆氏集团曾有四次深陷到几乎无法解救的绝境,两次是许子晴尽其所能挽回的。
在许子晴区区二十年的生命里,无私地为陆百川付出了十五年,她是那样的喜欢陆百川,然而始终没能在陆百川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子晴过十八岁的成年礼时,在陆氏集团众多员工的欢呼吵闹声中偷偷摸摸地退回了办公室里。看不见的异变在她体内悄然发生,白沈给她的药似乎效果越来越差了,最近她总感觉呼吸困难、胸闷,食欲也没有了。
白沈告诉她,她体内很多器官都在衰竭,陆子墨那家伙虽然用“易我·无无之命”把几乎死透的她给救回来了,不过因为陆子墨没能把整个仪式完成,救回来的只是一个不完整的她。
也就是说,许子晴这朵花开到一定程度就会凋零。可惜她凋零的时间太早了,早到连白沈也没能有所心理准备,只能默默地看着。
在她痛苦得蜷缩成一团的工夫,白沈走进来了,他只是紧锁眉头没有说话,子晴也没说话。
白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还是不禁叹了口气,从袖口里摸出一把小刀往左手心上划了一道口子,将血滴进杯子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颗药丸放了进去,冲了开水再搅拌几下便把那杯难以言喻的“水”递给了她。
她接过后只是拿着,没有喝下。
白沈默默地看她一眼,往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去,“从幽曲之境的卡巴拉之树上提取的液汁所制成的药也没法帮你维持器官的正常了吧?”
“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鬼武一脉的传承,那些不老不死的怪物所留下来的东西,大概对延缓器官的衰竭也有效果吧。”白沈又说。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还能撑多久……”
透过杯子白沈能看到她近乎纯黑的眼眸,她拿着杯子在眼前摇晃了几下,还是喝完了。
“百川也许以后会是头狮子,但现在只是只不懂事的小猴子,如果没为他涉及异人的世界,你的身体应该还能撑很久吧。”白沈说着,边走了出去。
“要为你做个掩护吗?”他回头问。
“不了,感觉好多了,等下我就出去。”子晴小声地说着,看起来还是很虚弱。
白沈回到子晴的生日派对上时,陆百川还在喝着冰啤,不过双目空洞无神,思绪又不知道飘到了哪个角落。白沈坐到他身边,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朝他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口闷下去,陆百川则是有些惊讶地回过神来看着他。
“啤酒没什么感觉啊!来喝点烈的吧。”说罢,白沈去抱了好几瓶剑南春回来,想与陆百川瓶对瓶来喝。
陆百川倒也爽快,愣了一下后拿起白沈给他打开的酒,两人碰了一下后都一口饮尽。
连续几瓶白酒下肚后,陆百川已是头昏眼花,白沈只是笑着再把一瓶白酒打开,又一口喝完。他很喜欢这种喝酒方式,不会像一小口一小口喝酒的人一样,一点点地醉倒,然后说着胡话或是真言。一口闷完的人会在最初的时刻保持清醒,最后才会发现酒劲上头,但是这时候他已经以自己清醒的状态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就只是蒙头大睡。
虽然还是会了解到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虽然有些特殊的话没有说出来,但那有什么关系?自己知道就好,何必像个傻子一样在别人面前发酒疯。
陆百川没有像白沈想的一样倒头就睡,只是很平常地发一下酒疯,一脚就踹倒了桌子,又搂着旁边年轻女员工的肩膀,“你知道吗?苏静恩是真的漂亮,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女孩……”说着说着就倒在女员工的大腿上,女员工和众人呆呆地看着他,都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然后他突然又站了起来,把头靠近女员工通红的脸盯着看,“诶?你好像苏静恩喔……”
他的嘴唇离女员工的脸越来越近,眼看就要亲上了,在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子晴走过来一把抓住陆百川的衣领,将他丢到地上,上去又是一巴掌,陆百川彻底懵了,一句话也吭不出来,倒在地上惊慌失措。
“起来!”子晴以命令的口吻说,“沈老,带他去车里。”
白沈见到子晴居然发飙了,也不敢多说话,连声答应着就把陆百川拖走了。
子晴向所有员工道歉后又给整个公司放了一天假。
众人再次欢呼。
车里,陆百川已经在后座上酣然入梦,子晴沉默不语,安静地开着车。白沈的酒劲似乎上来了,激动地问:“你生气了?还没见你这样为他伤心过。”
“没有,只是觉得他的行为很欠。”
“嘿嘿,你这话拿去骗小孩都没人信!”白沈有些得意,“不向他表达你的心意吗?他只是看得太远,没法发现你。”
子晴没有回答。
“你衰竭的器官还能支撑多久呢?原本陆子墨只是想让你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活下去,但我选择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白沈点上了一支烟,缓缓抽了一口,“是我错了吗?”
子晴沉默了片刻,“谁都没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你不恨他们父子俩吗?说到底如果不是陆子墨倒在你家门口,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吧?”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不是很理解我爸爸妈妈的行为,现在我终于有点明白了,他们大概只是朝自己所向往的美好前行而已吧。”她的眼角湿润了,“至于百川……也许只是因为叔叔去世那时看见他落寞的身影和偷偷哭泣的模样……”
“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心痛吧?那一刻突然萌生了要守护他一辈子的念头。”她轻声说。
白沈看了一眼在后头熟睡的陆百川,轻微的鼾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回响,仿佛在回答子晴的话,或者说更像是在笑,一种嘲笑。嘲笑的是像许子晴这样一个命不长、一无所有的小丫头片子要如何守护他陆百川?
白沈不知道该说什么,靠着椅背上假装入睡。他很清楚陆百川以后一定会悔恨莫及,但他仍是决定保持沉默,尽管这个女孩内心深处很期待能够和陆百川一起度过一段不一样的时光,可这种情况下陆百川会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呢?更多的还是怜悯吧?
然而子晴期待的是爱,并不是怜悯,要是那样发展下去,估计她只会更加难过。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子晴继续说,“其实沈老你说的没错,现在他是只不懂事的小猴子。但以后他会是一头威猛的狮子啊……可我无论是以后还是现在,都会只是绵羊。也许我很努力。”
“不过绵羊和狮子永远都走不到一块的吧?即使是最弱小的狮子。”
白沈“唔”了一声,把头侧向一边,像是在梦呓。子晴看到后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后座上,陆百川睁开的惺忪睡眼再次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