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屋不再,冰冷的棱镜再现,他们所有人又重新回到了西殿,或者说从他们踏入这里开始,就没有走出去过。黄金屋不过是其中一面棱镜的万千变化。
打从一开始的虚魔幻境,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梦境。
每一面棱镜之中都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只要黄老心念一动,镜中人便会走出来,与境中人相见,只是梦醒时分,刹那心寒。
连吴杳和长敬也没有发现,更没有机会逃脱。虚魔眼黄童掌控的梦境之力,他们今日才得以窥见冰山一角。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才是赵曦敏真正的解脱,可是对于活着的赵清语来说,锥心的痛楚这才席卷而来。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开心的,因为遇到了张远山,她那看似平淡无波的心终于又有了起伏,即使她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和张远山并肩,但她依旧知足地站在一旁,将过去的苦痛深藏。
直至梦境破碎,她在孤寂的岁月里醒悟,而她的女儿还在仇人手下无知无觉地生活着,尊敬地称那人师父,等到她知道真相时,又已失去复仇的机会。
无尽的愧疚如浪潮般包围了她,将她淹没地喘不过气。
有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挣扎,放任自己宣泄着,泪水浸湿了两人的衣衫,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语。
林奕抱着赵清语,心疼不已,可是世间本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他长在一个温馨的家庭,有宠溺他的父母,有顽皮可爱的妹妹,他这二十几年可以说过得一帆风顺。
赵清语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槛,他忽然明白,也许就是这种生长环境的差异在他们俩之间造成了一层天然的隔阂。
林瑶在这一刻也沉默了,默默地陪赵清语跪在地上,像闹变扭的小孩一样,抓住她的衣袖。
她想起了当初两人还躲在一个被窝说悄悄话时的场景,她们之间的心结在赵清语母亲悲惨的一生之前那样微不足道。
黄老依旧站在镜中,他知道,他与自己的女儿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像寻常父女那样。赵曦敏的死,他同样责无旁贷。
如果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抛下赵曦敏独自一人来到京都,
如果不是他为了巡查离开京都,错过前来寻他的赵曦敏,
如果不是他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寻找她,
如果不是她让赵曦敏落入张远山的掌控,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没有人知道,他同样将自己囚禁在这座冰冷地没有丝毫人气的虚魔幻境之中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以折寿的方式耗费大量本源精气将整座西殿,甚至整座京都城都纳入视线范围之内。
甚至他自己也没有发现,正是当年那颗小小的悔恨之子,让他变得越发偏执。
沉默无情的本性让他认识不到自己的心境变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织梦渊,为了百姓奉献一生,殊不知,那个柔弱的白衣女子也早已成为他的本心之一。
这一刻,他也明白了很多。
他第一次对着角落里的方航,以长辈的目光道:“方航,你过来。”
方航就这么低着头拱手走近,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心境。
“你也大了,该知道真相了。”
方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掩藏起来,这么多年他一个人长大,早已学会如何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不是你父亲,所以才不让你跟我姓。你是我那年外出巡查时捡到的孤儿,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找到你的父母。”
“我将你带在身边,却不让你修习控梦术,一来是你确实不适合,二来也是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织梦渊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从没有夸奖过你,甚至经常告诉你没有天赋,没有资格,但我希望你认清自己的优势,你远比常人聪慧,你该找到自己的方向去努力。我为你取名方航也是此故。”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呆在西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方航弯着的腰久久没有直起,也没有说话,他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儿时躲在西殿一角得不到认可而委屈的泪水,或许是他跌跌撞撞地学做大人的笨拙,也或许是他日复日一日地在棱镜前看别人梦境时的麻木。
他的手脚上再无束缚,再也不用看别人眼色,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他该开心。
许久之后,他忽然一掀衣袍,跪倒在地,真心实意地朝黄老施了一礼,无需任何言语。
再站起时,他以自由人的身份,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了的地方。
黄老看着长敬吴杳等人,眼神沧桑缥缈,与一个普通老人无异。
“我为你们打开虚魔幻境,都自行离开去摸索吧,京都还有很多你们可以学习成长的地方。”
“李长敬,等到你觉得羽翼足够丰满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我会一直看着你,你可以破解我的虚魔幻境之时,便是你出师之日,织梦渊的未来便靠你们了。”
……
三日后,西岩皇宫门前。
眼前这座恢弘的宫殿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盛安宫,取长盛久安之意。
可是或许是因为西岩帝国历代君王都秉承了西岩人剽悍好战性格的缘故,在这一百年间打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甚至这座属于帝王的宫殿也曾前后遭受过三次几乎是毁灭性的攻击。
盛安宫并不如表面一般平安繁盛。
可不论如何,住在这城里的帝王都从未服过输,这里的每一个兵将依旧昂首挺胸地守卫着他们心中的圣地。
而吴杳等人现在就要想办法从他们手下进入城内。
方航自那日离去后便再无消息,或许已经离开京都远赴他乡也不说定,他们也不能借助西殿的力量,这回就只能靠自己的“脸”碰碰运气了。
当然,回应他们的只有那无情的红戗。
林瑶叹了一口气,嘟囔道:“要是能用幻梦术就好了。”
可惜,这办法也在织梦渊违禁范围之内。
赵清语一言不发地望着那高高的殿宇,脑海中都是那个建造了地下黄金屋的皇帝祁珩。这也是他们决定一探皇宫的原因之一。
长敬试探道:“我们可不可以等到晚上,这些兵将最想睡觉的时候,助他们一把入眠……”
吴杳瞥他一眼,“不行。”
这依旧是在利用控梦术钻漏洞。
“好的。”长敬丧气扶额,忽然因助眠一法又联想到另一法,眼神一亮。
“我们不如去枕月舍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舍老帮我们。”
林奕点点头道:“这个办法倒是有几分可行性,皇家的储梦枕均由枕月舍供给,应当有几分薄面。”
众人均无意见,便一同转道去了全西岩帝国最大的一家枕月舍。
京都枕月舍位于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坊上,铺面足有寻常店铺的三倍大,门口不用店家招揽,就自有许多达官贵人家的仆从或子弟出入,简直比那生意最好的酒楼青馆还要挣钱。
吴杳一行五人整齐地黑金袍子一走进枕月舍,便引来许多人的目光。
西殿在京都的名声几乎与盛安宫齐名,无人敢冒犯,好在西殿织者的言行也都受过严加管教,比之云陵稳重有序的织者还有过之无不及,自不会有那欺行霸市的事。
长敬等人也是如此,低调地进入枕月舍便自觉地站在一侧,避免干扰枕月舍做生意。
很快,便有那眼尖的,去唤来此间掌柜雷介招待。
雷介此人也不过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模样,但他能一路做到京都除七大舍老之下最高的掌柜之位,显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其见吴杳等人突然到访,礼貌地施了礼,不谄媚也不冷待,请了众人去三层雅间详谈。
上等的檀木桌椅,冒着热气却不烫口的茶水,用琉璃盒子装好的各色储梦枕整齐地摆在墙边定制的柜阁内,处处都彰显着枕月舍的独特气韵。
雷介请众人先喝了口茶润润口方道:“诸位此行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枕月舍帮手?”
吴杳与林奕相视一眼,便知道遇到明事理的了。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管事人都已直言,他们更没有什么不好开诚布公的,便由林奕简单地说了下他们因西殿殿主历练要求,想要进皇宫一趟之事。
雷介听闻点点了头,没有露出什么难色,“此事不难,我每月都会进盛安宫一趟,再过两日便是本月的进宫日,你们可随我一并进去。”
吴杳等人一听,都松了一口气,能光明正大地进去便是最好。
雷介顿了一下,话音一转,“不过,我需提醒各位一事。”
林奕:“您请说。”
雷介想了想,委婉地说道:“当今圣上脾气有些古怪,喜怒无常,如果诸位是要去面圣,务必注意不要提及起梦灵珠。”
吴杳奇道:“皇室应当每年都会收到织梦渊提供的梦灵珠,对于皇室而言,此物应当不算太过稀罕,为何不能提及?”
雷介:“各位来自南城,故有所不知。其实,盛安宫的梦灵珠里藏着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除了圣上无人可知,但听说但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梦灵珠,都会……”
他似是怕吓到在座的三位姑娘,便没有直言那些人的下场,但光是看他停顿时的表情便知道定不会是个好结果。
参考他变态的黄金屋禁锢之法,其残虐心理可见一斑。
长敬是第一次听说梦灵珠,好奇感更甚,便问道:“敢问雷掌柜,枕月舍内是否有梦灵珠?”
梦灵珠本属于无名神山织梦渊特供之物,不会流通在皇室之外的任何地方。可长敬这看似无知的一问却得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复。
雷介大奇,“这位小兄弟怎知我枕月舍内有梦灵珠?”
长敬腼腆一笑,习惯性地挠挠头,“我见您说起梦灵珠时,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的柜阁看了一眼,便妄自猜测可能贵舍有珍藏。”
“原来如此。”
雷介恍然,并无反感之意,反倒起身真要取出梦灵珠一观。
吴杳等人虽比长敬进入织梦渊时间更久,可以他们的品阶依旧没有机会得见过梦灵珠,只能从《修梦录》中知晓其特性罢了。
“梦灵珠虽宝贵,但毕竟都是定制之物,对于特定之人以外的人并无大用。我这里的这一颗,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收藏的,倒也可以拿出供大家一赏。”
雷介背对着众人,不知扭动了何处的机关,那陈列着储梦枕的柜阁就自动分开了,露出一个暗格来。
雷介小心地从中端出了一个朱红色的小木盒,放在众人桌前。
“此珠还有个名字,乃五大渊老共同命名,唤作‘山河’。”
“因此珠意寓天下山河,是渊老特为万古帝君而制,东西两大帝国的国君还曾为了这颗珠子的权属闹过一场,差点引发战争。最后争执不下,就由渊老决定寄放在枕月舍之中,由东西两边轮流收藏。”
“这珠子之上有一处独特的封印,据说只有真正的明君方可破解。也就是说,这个珠子在等一位主人。”
“盛安宫里那位,对此物也颇有执念,听说他曾放言,此生必得此珠,即使流血万人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