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阴阳钟!”
谷泰维站在亭中分毫不动,屏气凝神地去感受张远山的阴阳钟,早已练就铜墙铁壁般的控情能力竟也崩出了一丝裂痕。
一股名为“争胜”的欲望就要显露而出,却又在谷泰维的一个呼吸间被强行压下。
外界对谷泰维的评价多出于他手中锋芒毕露的星辰剑,很多人都忽略了他作为织梦阁阁老的身份,控梦术必然不会差,且能坐上阁主之位的通常都有些不俗的天赋。
例如吴杳无需凭借过往梦境片段的织梦术。
但谷泰维的天赋并不像吴杳这般显眼,甚至很少人知道他对梦境精纯的控制之力来源于他对情绪的完美掌控。
别人或许不知道,在场的殿老却是与谷泰维同时代的巅峰,他轻声道出了谷老盛年时期的最高成就。
“情绪之神。”
这个名号连吴杳都从未听师父说起过,她只记得师父传授控梦术的方法与被人不同,他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教吴杳收敛情绪。
童年的吴杳不再留恋玩伴、玩具,所有在她那个年纪最感兴趣的东西通通与她再无关联。随着她一日日长大,甚至那些连成年人都无法抑制的情绪她都可以轻易控制。
师父告诉她,人唯一的敌手就是自己的情绪,不止是喜怒哀乐,更有贪嗔痴念。
只有术者自身不受任何一种情绪影响,才能将幻梦的控制之力展露到极致,达到可以随心布控幻梦中人意念和思绪的程度。
同样的,他人亦无法再将你随意拿捏在手中。
是之谓,“织者无情,织梦大成”。
在阴阳钟下的谷泰维就是如此,哪怕张远山用尽所有爆烈的情绪去干扰他,他都不为所动,连手中剑都未再有一寸移动。
张远山施展的幻梦已经将整座小山都包拢在内,忽而晴空万里骤转狂风暴雨,忽而孩童大笑转大哭大闹,仿佛搬来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城在眼前。
谷泰维并没有闭上眼去排斥视觉冲击,反而专心地阅览这平凡生活中的万千景象,如一个孑然一身的过客,停驻却不停留。
直到眼前的画面变为了一个青衣女子,柔柔弱弱的站在一间房屋的窗棂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静静地出了神,连手中的暖炉褪尽温度,化成一捧刺骨冷水都不自知,就那样从手心一路冻到心角。
她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冷漠而无情。
“他不会来的,永远不会来。”
女子似是没有听见,亦或是这个声音本就不存在她的世界之中,只是一句旁白,一句她后半生的注解。
张远山看着谷泰维,嘴角露出一抹讥诮,“谷老可认识这个女人?”
“她每日就在这间又阴暗又逼仄的小屋里望着窗外,没有仆从,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没有夫君,没有子孙,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外面的人都说这里住着一个疯女人,相貌奇丑,性格孤僻,谁对她越好反倒越受冷落,渐渐地,便再没有人与她说话了。”
“也有人说她是个可怜的哑巴,被人抛弃了扔在这里,她在等人接她回去。”
“还有的人说她原来长相尚可,曾是都城里有名的富家千金,可是因为家道中落,被迫南迁,在远程的路上,她自己亲手毁去了这张脸,药哑了喉咙。”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她在这里生活了,也不能算是生活,就是活着,活了整整二十年。
死的时候不知道年岁几何,只知道满脸皱纹,枯瘦如骨,发如白雪。尸骨也没人收,就这么烂在了地里,生死都与那间屋子牵挂在一起。”
张远山说一句,画面便随着他的话变动一下,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走完了这个女人的一生,无尽的悲凉不知从何而起。
“谷老,这个女人与你有何干系?你为什么看着如此悲怆呢?”
谷泰维从这个青衣女子出现开始,就没有再转移过视线,苍老的眼里露出了万千情绪,心中仿佛破开了一道口子,几十年亘古不变的自持都在那一瞬崩溃。
张远山的话里没有一丝关心,只有胜利即将来临的兴奋和喜悦,他就要打败声名远盛于他的前辈了,此役之后还怕坐不上右分阁的交椅?
他抛出最后一句话,“谷老,是你辜负了她吗?”
话音一落,画面忽然从一抔糟乱的白骨变幻回了那个柔弱的青衣背影。
张远山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对面的谷泰维双眼微合,再睁开时沉寂而透亮,干净的像是一个新生儿,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感知,又像是一个将死的垂暮老人,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沙哑嗓音再次响起,“你败在了最后一步,你太过得意,以致于你的情绪影响到了对梦中人的掌控。”
张远山当即反驳道:“不可能!我的梦境没有一丝瑕疵,我明明找到了你的弱点,你不可能逃脱的!”
谷泰维叹了一口气,一点也没有棋逢对手或是激战之后酣畅淋漓的痛快,“她与我没有任何关联,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我只是那些评价过她的人里的一个。”
张远山还是不服气,自言自语道:“可是,我是从你……”,像是发现了自己失言,没有再往下说。
谷泰维却不在意地替他把话说完:“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探知到我的往梦的,但这确实是我这些年最常做的一个梦,她在我的梦中站了几十年,我自己也很疑惑。”
“但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她应该算是我的一个遗憾,我为我当年没有上前关心过她一句,没有为她送一点吃食,或是为她最后收起尸骨而感到悔恨。”
“我与那些不明真相却自以为知道一切的过路人一样,满口胡话,到处宣扬,就是这些流言害死了她。我是凶手之一,这就是她入我梦的原因。”
张远山此时已是满脸震惊,他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思找到一个有探知往梦天赋的人去帮自己偷偷窥看谷老的梦境却依旧没有取胜。
说他违背道义也好,揭人伤疤也好,他都在所不惜,他只想赢过眼前的这个人,为往后的前程垫上一块足够高的垫脚石。
可是,他却败了?
梦境从脱离张远山掌控,变回青衣女子时起,就宣告破灭了,他自以为必杀的梦境,对手连剑也未出手,连一个幻梦也没有释放,就这么破了。
不,他不相信!
谷泰维本已转身,准备离去,张远山却疯魔了似的,左右双手齐甩,无数枚尖锐的风云镖齐齐地朝谷泰维而去,如同一面密不透风的针墙,瞬间轰倒在谷泰维的背后。
谷泰维没有转身,手上的银剑就在身后急速翻飞,“叮叮叮”地声音不绝于耳。
可是,不知道是谷泰维对自己的剑术太过自信,还是方才的那个梦境终究还是影响到了他的心神,有一枚风云镖错开了银剑一毫,没有一丝声音地钻入了谷老的背脊。
他的身影几不可查的一滞,仿若无异地收起银剑,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张远山满脸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
吴杳的右手缓缓落下,织梦阁内的灵渊就在原处袅袅环绕。
之后的事情,众人都有听闻,谷泰维八年后在南城温江溘然长逝,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只知他死时面带笑容,似是放下了多年的遗愿,未留遗憾地走了。
吴杳接过了他的位子,也接过了他的星灵剑,但他“情绪之神”的名号却再无人传起。
吴杳平静地说道:
“师父与你交手时,是收我为徒的第一年,那年我八岁。一年后你就坐了上右分阁阁主之位。
我没有亲眼见证那次对决,只在师父逝世前口述了那日的经过,他说他本该在那日就以死谢罪的,可是温江城的百姓还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守护者,他还不能走。”
“直到八年后,师父逝世,我接替他成为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我遵他遗愿火化他的尸身时,我才在他的身体里发现了这枚风云镖。
他一直没有取出这块击中他后心的铁镖,就是为了偿罪,这也是他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的根本原因。”
吴杳从怀中拿出一块铁镖,表面有些锈迹,四角却依旧锋锐,就像他的主人。
“我不敢说是你害死了我的师父,因为师父死时没有责怪你,反倒感谢你了结了他几十年的遗憾,让他找到了根源。”
张远山从吴杳开始质问他,到看到那枚风云镖,心中的情绪几经翻涌,甚至曾有一瞬想要直接击碎她的幻梦,将她细嫩的脖颈掐在手中,把他所有不堪的过去、不为人知的野心都掐灭。
可是他又想起那个苍老却宁静的眼神,那个人好像又站在了他眼前,告诉他,人的敌手只有自己。
难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吗?我输给了自己的贪念?
张远山的脸上再无威严,只有疯狂,“你以为你是谁?谷泰维的弟子?你连他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就想这里打败我,将我苦心经营起来的一切都摧毁吗?我告诉你,做梦!”
吴杳珍重地收起手心的铁镖,那是除了星灵剑外,师父唯一留给她的东西,那尖锐的棱角也是在时刻提醒着她,这个位子的分量。
“我确实没有学到师父的精髓,但你张远山,更不配作为一个织者,你的心里没有百姓,你违背了织梦渊千年来的盟誓,残杀同僚,滥用控梦术,只为了一己私欲,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自己。”
张远山冷哼一声,“我不配?你有证据吗?黄口小儿的话谁会信?”
“我信。”
在场的殿老、张承等人均未开口,眼前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此时说话的,正是与吴杳一同前来的林奕。
他与赵清语一步步走上织梦阁的顶层,手上还拖着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似是极为害怕,瑟缩着不敢抬头。
林奕与赵清语在吴杳身侧站定,第一次站在了他们的师父,张远山的对立面。
张远山气道:“林奕、赵清语,你们什么意思,是要叛出师门吗?”
林奕看着张远山气急败坏的模样,眼中只有悲悯,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同僚。他没有回答张远山的话,将手中的那人拖起摔在众人面前。
“他是云陵城枕月舍的掌柜,孔器。他就是你们背叛织梦渊的证据。”
阁内除了殿老和吴杳,其他人自都是认识孔器,张承突然知道了这么多超出想象的“真相”,眼下见枕月舍也掺和起来,不禁又惊又怒道:“孔掌柜,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孔器早已被林奕与赵清语联手修理了一顿,什么的都招了,被强行拖到织梦阁中,就知一切都完了,再不赶紧将事情都说出来,恐怕张远山就要把黑锅都套他一个人头上了。
他当下就生出一股勇气来,指着张远山和彭世怀道:
“是分阁主和彭阁老教唆我的!他们制定了劫掠照日堡、抱山岭、朔方城、温江城四城储梦石的计划,利用自己的心腹为他们做事,先后劫取了储梦石原石数万吨,都藏在了长月峡内。
我,我只是被迫,被他们要挟了才替他们做事的!”
殿老上前一步,厉声追问道:“每座城池的储梦石数量都是固定的,由枕月舍七大舍老统一调配,你们为什么要私藏储梦石?”
孔器抖了一下,一狠心就要全盘托出,“是因为张远山说……”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枚飞镖正中咽喉,鲜血汩汩地奔涌在他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恐惧地看向张远山,就这么在绝望与惊恐中带着秘密永眠。
真相已出,张远山罪无可恕。殿老就算与张远山有私交,也再不可能为他的罪行开脱,他也无法原谅一个残杀同僚的叛徒!
“张远山,我命你即刻随我回左分殿认罪受罚!”
殿老的黑袍无风自动,一身戾气爆燃周遭,大声对张远山喝道。可是张远山敢出手灭口就说明他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只见那方才还在梦境中出现的钟声赫然重现,“咚”的一声猛然敲响,林奕与赵清语因为本就未恢复功力,当即就被震出了一口鲜血。
“没有人可以命令我!我毁了,就让整座云陵城为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