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小子不敢吗?”
黄老的一句话将在场的六个人都说得怔楞了,包括方航也突然抬起头来,看向长敬,眼神晦暗不明。
长敬着实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不过是一个边境小城的织者而已,即使如今已能进入右分阁,可他的资历仍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小的。
别说他,就连林奕都不敢妄谈自己有一天能进入能掌管整个帝国梦境的西殿。
长敬看了一眼吴杳,见她没有异色方又重新找回声音,恭敬道:“长敬无能,恐不能担此大任。”
冰冷的镜面中发出一声十分生活化的气音,这才让人感到一丝人气,“哼,方才见你口气倒是大的很,还以为你有多大胆量。放心,我还没这么快死。”
长敬正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听黄老道:“但我看你勉强也算有几分资质,如果能找对师父,走一条最适合你修习的道,或许你还真能成些气候。”
长敬的一口气又悬了起来,“谢殿主夸赞,但我已有师父,即右分阁阁老吴杳。”
“她与你的路不同,你就算是再练个一百年都未必能赶得上她的控梦能力。”
吴杳听到这么大的夸奖,脸也微微一红,未敢搭腔,只朝着虚空某处一拱手。
长敬却是有些明白黄老的话了,隐隐猜到了他口中那条“适合他的路”。
“怎么样,小子想做我的徒弟吗?”
方航听到这句话,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已是因用力过度有些发白。
“如此便先谢过殿主了。”
长敬没有想到,是吴杳替他作了回答。林奕等人虽说心里着实有些艳羡,但依旧是真心地报以祝福。
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云陵右分阁能出一个殿主,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黄老虽然没有以真身站在他们面前,却是将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他也不在意长敬自己怎么想,什么繁文缛节他也从未放在眼里过。
只要是他看上的人就势在必得,他看不上的人,一辈子也别想在他这里得到一分好处。
吴杳的直爽亦是顺了黄老的意,心想不如也提携她一把。
“你的织梦天赋如果能辅以更为灵巧的幻梦技巧,或许还能更上一层楼。我听万象圣手说过,你和他们很有缘分。”
黄老说的是他们,便是指的范临、范冢两兄弟,也间接说明了其实对于真正了解他们能力的人来说,万象圣手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范冢虽然活的像个影子,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讳,但他依旧甘之如饴的原因之一。
吴杳明白,黄老这是在为她引荐,可以说有了黄老这句话,即使万象圣手不愿意收她为徒,也要看在黄老的面子上教授她两招。
然而,如此好的机会,吴杳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吴杳已有师恩,难承此情,望黄老明悉。我身后的三位中,亦有过目不忘织梦天赋的林阁老,瞬发凝梦的林瑶以及可探知往梦的赵清语,他们都比我更值得这个机会。”
林奕三人听闻,大为感激,他们知道吴杳虽然面上看着冷漠寡淡,实则所有情谊都放在心中。
直到这一刻,他们方才真正认识到他们是一个团队,而不是零散的个体。
而吴杳的意思,黄老自是明白,他与谷泰维也算的是同辈中人,谷老的做派和为人他亦是认可,故也不再强求。
“万象圣手是否愿意受他们为徒,要看他们自己了。如果他们能过关,西殿自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林奕三人均露出喜色,异口同声道:“谢殿主。”
“不必谢我,我没有给予你们任何帮助,所有的成就都需要你们自己去获取,你们能走多远,某个意义上织梦渊就能做多远。”
他们是织梦渊的年青一代,或许是命好,老天爷赏饭吃,天赋异禀,可是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骄傲自满,终日不思进取的也大有人在。
织梦渊中从不乏有能力的人,可能真正带领织梦渊一代代走下去的,唯有那心志坚定,恪守信念之人。
“你们自去找吧,京都之广,西殿之阔,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李长敬,你留下。”
“跪下。”
长敬看了一圈四周,反光的棱镜里全是他的身影,仿佛他一个人就组成了一个方阵。
他忽然想起话本里傲气男主人公的一句话,“我只跪父母师长,不跪他人。”
没来由的一笑,长敬便施施然地跪下了,他不是那男主人公,也不是那样的人,于他而言,这与原则,与尊严均无关。
“师父。”
“你不疑惑为什么我要独留下你吗?”
长敬摇摇头,浑不在意,反倒有另一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在路上遇到了方航,他告诉我们他不是织者,但他却是西殿的人。”
黄老听到方航反应有些冷淡,一点也不像是在谈论他的亲生儿子,“你是想问为何镜中不会显示他的影子。”
长敬也没遮掩,“即使是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会在西殿受到别样的对待。”
黄老并未因为长敬的直言而露出不快,只是简单道:“他没资格进入织梦渊,如果有一天他令我满意了,自然会有他的位置。”
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长敬也不好多问,只是单纯有些疑惑棱镜反象的原理,遂便转移了视线,研究其镜面来。
“你倒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长敬无所谓的一摊手,“不过是想得开罢了。”
此时只剩下黄老与长敬两人,镜中一暗,显出一个人影来,不是长敬,而是一个陌生的老爷子。
那人白须长到胸腹之间,约莫也有近百岁了,脸上却是一点皱纹也无,露在黑袍之外的皮肤也并不显得如何苍老,一截小臂依旧健硕,还略有点古铜色,彰显着主人良好的保养和身体强度。
黑金的兜帽遮住了他的眉目,却挡不住长敬的视线。
黄老的长相不如爷爷那般和善,但也说不上如何威严肃穆,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头模样。
“怎么,我和你想象的不同?”
长敬歪头端详了片刻,摸了摸下巴道:“是有些不同。我以为你该是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面相。”
黄老听闻爽朗地大笑了一阵,似是被长敬的“口无遮拦”逗笑,更是与温江城常年会坐在东街头上晒太阳的老爷爷无二。
“天下第一我不敢说,但也差不离了。”
长敬扬眉,“那我以后岂不是也这么厉害?”
黄老在镜中踢踏着走近,一点也没有绝世高手的样子,又摆回了原来的殿主架子。
“小子你还差的远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在织梦渊的无名神山历练了八年之久,你起步太晚,要是没我教你,你指不定就这点本事了。”
长敬没在意前半句话,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摸得清楚,倒是好奇黄老有多大了,心里想什么便问什么。
黄老停步在镜面前,依旧只是个幻象:
“我今年是一百有六还是有七,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时间在我们这里,都不算数。”
“那什么算数?”
“你记忆的梦境几何,你守护的百姓几何。”
长敬跪得累了,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为何以这些作数?”
“因为梦元之力。”
长敬初闻诧异了一瞬,很快又明白过来。
“因为织梦渊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利用梦境的力量,助力人类治百病,延百寿。”
想了想,长敬又问道:“我一直有个疑惑,其实制作长梦丸主要就是凭借储梦术、取梦术和凝梦术,那么为什么要发明幻梦术和织梦术呢?”
“我们在温江、朔方、云陵三城遇到的所有困境均出自于这两种控梦术。如果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守护百姓,好像并无意义。换句话说,甚至有些像是……”
“像是什么?”
长敬难得地有些不敢开口,顿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像是为了防备我们自己人。”
黄老没有马上回答,负着手也学长敬盘腿在镜中坐下。
“你说的没错,就是了防备我们自己人。”
长敬撑着脑袋,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这就像是一个一环套一环的锁链,将所有织者都涵盖在内,从进入织梦渊开始,形成了一个存在天然缺陷的恶性循环。
幻梦术若说还有展现梦境,便于查探梦境好恶的作用,织梦术就像是单纯为了战斗而衍生。
长敬在修梦录中看到,澹台女的第一任弟子曾最先研发出了除长梦丸以外的梦境衍生品,譬如千世香。
直至今日,千世香依旧由织梦渊每年出产固定数量,但只提供于两大帝国皇室使用,并未向百姓大批量投入。
其中既有千世香炼造过程繁复困难,所需梦境要求高等原因,也有皇室与织梦渊的复杂关系原因在。
千世香最主要的作用在于凝练大量梦境于其中,并以焚香的方式展现,可以最大程度的保留梦境的原有情绪色彩。
根据定制人的不同需求,或由制作者精心挑选数个有针对性的梦境进行改造,掩去所有与梦主身份有关的片段信息,并可混合其他梦境片段。
这与普通织梦术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数量,千世香号称仅需一支便可燃烧三月不散,令闻其香者置身于极为逼真的幻梦之中。
不仅对身体无害反倒有大补之效,且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堪比可以媲美有起死环生之效的紫金丹。
然而,早在织梦渊入世之日起,便与皇室约定,织梦渊绝不干涉朝政,也不可诱导民心所向,不主战,不敛财,一旦两方帝国发生战争亦不可参与其中或提供任何帮助。
除此之外,还需每年进贡一定数量的千世香、梦灵珠等高阶能量衍生品。
相对应的,帝国将打通一切关卡,让织梦渊有一个合法的身份进入百姓视野,朝政同样不干涉织梦渊的管理,给予百分百的自治权力,为他们在全亚安大陆数百个城池建阁提供方便之手。
如此,才有百年后长盛久安,深得民心的织梦阁。
但就如一个皇室家族掌权已久后,不论其最初有多顾及民心,做了多少利于百姓的事,都有可能生出一个变数来。或许是佞臣,或许是昏君,也或许只是一群不学无术、荒废祖宗基业的子弟。
织梦渊同样如此。一千年的发展,即使织梦渊的盟誓和处世原则从未变过,依旧会出现一些有异心的人。比如张远山与徐先。
黄老的答案已是说明一个涉及织梦渊维稳的核心问题——织梦渊需要自控。
织梦渊会在分离枕月舍之后令每一个织者都可学习全部五种控梦术其实也是一种无奈之举,有利亦有弊。
其利好之处便是可以发掘、培养更多全能的人才,作为织梦渊的新生代储备力量。
弊端则在于令坏人极易做大,但凡是有能力的人一旦生出了异心便变得更加不可控制。
此时如果缺少更多精确掌握每一种控梦术,尤其是幻梦术与织梦术的人,织梦渊或许就会像朝代更迭一般,在权利的斗争支离破碎。
所以长敬说幻梦术与织梦术是为了防备自己人也并未说错。
可是长敬还有一个疑问,“为何不在源头制止这种可能的发生?”
黄老叹了一口气,“你是想说将织梦术的修习法道进行封存?”
长敬点了点头,从黄老的神态中看出了此中方法并不可行。
果然,就听黄老道“如此只会酿造更大的灾难。
这就会像是江湖中流传的武功秘籍一般,你越是藏着掖着,就会引来越多人的好奇,谣言四起,异端横生,数不尽的争斗都在背后悄然发生,你可知这回酿成多大恶果?”
“织梦渊不像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只需要从百姓出收集梦境,制作成长梦丸即可。他的背后,是全人类的气运,数不尽的因素在影响着结果发生。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进入无名神山,或许你便明白了。”
长敬觉得自己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并未真正体悟到其中的分量所在,只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也太过幼稚,总觉得所有事情都可以在前进中解决,殊不知这世间还讲究一个“制衡”。
黄老站起身,望向长敬的背后,长久未语,久到长敬以为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幻象。
半晌,黄老突然道:“出来吧,我与你之间的恩怨是该了结了。”
长敬一愣,诧异地回过头,就见在一面狭长的棱镜背后缓缓走出一个人,纤柔温婉,不发一言。
竟是赵清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