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白蟒常奇极其严肃、异常笃诚地说道:“一冲!我常奇也有师父,故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常奇以自己对师父的那份敬爱起誓,对一冲所言,字字句句,断无虚假,但有零星杜撰,就让常奇死于师父之手!”一冲对常奇前两番起誓半信半疑,然看他那笃定的眼神,听他那庄重的言辞,对这第三番起誓,却是深信不疑。一冲暗自叹:“看来,凶手果真不是他!”一冲心头装着老僧勿尘、鲣狸兽和白羽玄鸟,并不打听常奇的师父为谁,只是问道:“你提及不留祖师曾居钟鹛山,此言可作真?”常奇回答:“千秋恩公如是答常奇,常奇如是答一冲,并无虚构。”一冲点头,自又思虑:“若常奇之言不虚,则不留祖师的俗世之妻,或是我虞契飞仙洞壁画上的慧箬前辈;即便不是,他二位之间,也定然有过难解的纠葛!”一冲虽有诸多问题不解,但也斟酌:“眼下之重是找到师友,找到真凶!”
正在一冲凝神时,涟漪不屑冷笑道:“虞契祖师竟然曾居钟鹛,还娶了妻!哼!虞契和钟鹛,倒真是一对冤家!这理不清的纠缠,不知究竟要算到哪朝哪代!”一冲听言,猛回头,愕然看向涟漪,说道:“眉梢,何出此言?虞契亦是你师门!”涟漪回神,方知自己口快失语,赶忙解释道:“一冲莫要误会!眉梢戏言而已!”一冲惊怔地看着惊慌失措、寻找借口的涟漪,心中所想却是:“莫非眉梢已知其娘亲身亡与虞契、钟鹛有关?她早已心生芥蒂,故发这等言语?”他想到此处,无奈又叹。
常奇当然不知其中的隐隐层层、牵牵连连,自笑道:“常奇欲邀三位往我奇顶洞一聚。一来,还当年千秋恩公之情,报于其后人一冲;二来,常奇欲与雪团子缔结金兰,总该设宴,以示郑重;三来……”说到此处,常奇憨笑顿住,瞄一眼涟漪。雪团问道:“你当真要与我结拜?”常奇作答:“当真!如何不真?常奇最爱结交珍灵奇人,绝无虚假!”雪团点点头,道:“你既有此真心,我岂能不识抬举?不过,你方才提到‘三来’,却是如何?”常奇笑答:“你尚幼小,不便多言!”说完,他又看一眼假眉梢。涟漪心领神会,低头不语。却听一冲婉拒道:“雪团领群鸟才将我从西兑神皋接回,这方师友音信全无,一冲安有闲情游耍?”雪团道:“雪团意同一冲。常奇哥果真有心认我为妹,此情不在仪式!”“团子之父母手足,便是我常奇之父母手足;一冲之师友,亦是我常奇之师友;眉梢之仇敌,也是我常奇之仇敌!三位既无心游耍,我常奇当与三位同心,助三位寻得亲友、报得仇恨!”常奇许诺毕,看看天色渐暗淡,接着说道,“不如,我等先寻个栖身之所,待我明日寻附近的蟒类打听,看看到底是哪个族虫做的蠢事!几位意下如何?”一冲说道:“我不留刹正在不远处,只是遭遇灾祸,混乱狼藉,须待整修!”常奇道:“常奇蛮力颇多,愿助修葺!”一行四位遂朝不留刹走去。一冲忽而回身看,暗思叹:“悲咒红菩提树能躲得过山火,其究竟是怎样来历?”
话说白蟒常奇是个有诺必果的好蟒灵,至古刹后,并不偷闲,早也不顾自己美男子的形象,手脚不停,搬砖垒瓦,和泥搭木,与一冲并力修缮破败的古刹。一冲叹道:“恢复整座古刹原貌,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好在几间卧房整理后尚可歇脚!”常奇说道:“一冲!我蟒类身子笨重,倘或真袭了你师友,必将寻洞府歇养!你可知附近清凉蔽日近水洞穴?”听常奇这样一问,一冲倒是想起另一桩事来,遂问道:“常奇,你既曾得不留祖师救命之恩,可愿祭拜其灵位以示不忘?”常奇欢喜道:“本来确有此意,见你等闷闷不乐,未敢轻提,不想,一冲竟先说了!”一冲心想:“烟儿曾要求不得将此事对他者言及,是因钟鹛规定其门人不得与我虞契活人往来。而今,我已去过钟鹛,一切早已不再是秘密。况且塔林塌倒,也需重建,唯地宫白陵和飞仙洞幸免。飞仙洞乃是慧箬前辈的领地,不容亵渎;祖师之寝陵,却该让常奇瞻拜!”
一冲引领常奇、涟漪、雪团前往千秋白陵。常奇于祭台下,问道:“一冲!千秋恩公的吉祥屋(棺椁)何在?”一冲摇头道:“未有吉祥屋,包括塔林,也只奉衣冠冢。只对着祭台八十一级琉璃宝塔叩拜即可!”常奇点点头,又道:“常奇愿奉箕帚,先为恩公仙府清尘,以示虔诚!”一冲说道:“扫净阶前尘,再抒胸中意!我与你一起!”
清尘毕,常奇问道:“一冲!祭台上八盏九孔莲花灯,可是要点燃?”一冲摇头道:“曾经尝试,点不燃!”常奇再点头,不多言,阶下俯身,对着琉璃宝塔八拜,而后诉道:
“八百余年前,蒙恩公相救,白蟒常奇铭感肺腑,晨夜不曾忘怀!再生之恩,常奇若得报谢,虽死不悔!忆当年匆匆一别,山长水阔多载,累次有心沐香戴花前往拜谒恩公,然常奇自知,貌陋德浅,非比千秋恩公盛德天颜,唯恐惊了恩公之慧妻,故只能遥想感念,祈愿恩公福禄无疆、诸事顺遂!谁料今日再会,却是天人永隔!常奇五脏莫不哀伤,一腔之痛,言语难达!幸得遇恩公后人,俊郎一冲,其英姿美华神似恩公,其义胆仁心复承恩公,常奇如见故人,解仰慕渴思,好不欣慰!今知一冲之师友遇祸,常奇必视如己事,不退不辞,以报千秋恩公大德!恩公有知,指点常奇!”语毕,他再三叩首。
常奇祭拜毕,一冲亦拜道:
“千秋白不留祖师在上,徒孙儿一冲景敬叩首告罪:徒孙儿不肖,致使虞契受外来邪祟侵袭,漫火烧山,宝刹朝夕被毁,师友不知去向!此皆一冲之罪!祖师仙府显灵,助一冲早日救回师友、寻得真凶、彰讨公道!”
一冲叹息叩首,而后看向涟漪,说道:“眉梢!向日,因故不许你知道此处,如今,却不该再瞒你。你也来祭拜祖师!”但道涟漪见此情此景,忆起真眉梢曾提过烟儿在菩提树上之事,现得知来龙去脉,早已肠肚如焚,恨焰怒燃。她心想:“千秋白贼子害我家破离乱!我娘亲枉死,我父亲孤苦,我姐妹飘零,这笔笔血债,桩桩冤仇,我涟漪如何能忘?誓让虞契、钟鹛血偿!你一冲却妄想让我拜他?”涟漪心中万分不愿,然又自劝道:“此刻不能怀挟(jiā)小忿,致乱大局!暂且妥协,早晚报得大仇!”于是,她勉强匍匐上前,胡乱言语几句,以为应付。
一行祭拜过不留,出白陵,涟漪心中依旧寻思:“而今虞契只剩下一冲,待我骗取易生匕,找到索心劈魂枪,再行下手!至于钟鹛……”她偷瞥一眼常奇,恰见常奇正看着她笑。涟漪心中乐起,思量:“常奇啊常奇!你既对我有意,又识得钟鹛路途,莫怪我借你之手!”
至夜,一冲以为“眉梢”伏于房梁睡熟,自悄然前往常奇下榻处,说道:“长夜难眠,特来寻常奇闲聊!”常奇笑道:“一冲必是心中有不解之事,但说无妨!”一冲笑道:“既然常奇痛快,一冲则不需兜圈。”一冲看着常奇,正色问道:“你缘何至我虞契?奇顶洞远在西兑神皋,云山阻隔,你绝不会是闲来游耍!”常奇见说,畅快作答:“实不相瞒,确实事出有因!”
故事原来是如此!说那日,常奇出洞,幻现人形,正舒展筋骨,适逢一少年经过。问那少年为谁?正是借口前往北坎神皋的之篱。当然,常奇并不知晓其身份。常奇虽然由沧竹琼度化,且拜了沧竹琼为师,与钟鹛一众颇有渊源,然钟鹛山距离奇顶洞毕竟二百多里,且沧竹琼常有正事,常奇亦躲在洞中修习,他们其实互相心中惦念而并不常见。钟鹛山收之篱一事,常奇不晓;之篱乃是冥王之子这个秘密,常奇更无从得知。
之篱驾着神龟祥云飒秋风离开钟鹛山,于路,觉着胸闷燥热,口干舌焦。至奇顶溪上空,低头看着溪清石白,听溪风如涛,他遂落下云头。飒秋风祥云的天性:动作慢,稳如山,贪睡眠。这之篱一经落下,他便消失呼呼睡去,并不理睬东西南北。之篱蹲在溪水中露出的石头上,掬起水扑面凉爽,并未发现从洞中出来的常奇。常奇起初只以为之篱是一过路普通孩童,并未太过在意,直到之篱起身时,不留神,从衣中“咕噜咕噜”滚出不留的舍利血紫珠。之篱大惊,正欲下水去捞。却是常奇这个小逗憨霎时玩性大起,“呼哧”一声,抢先于之篱,入水捡起紫珠,冲着之篱嬉皮笑脸。
这一举动激怒之篱。之篱丝毫不惧常奇,自抬头,面颊尚流着水珠,双目泛起黑光,透着威严,全然不再像个少年,而像是掌管千军万马的威武将军,更像是手握千山万河的霸气君王!常奇被那目光一注视,心内“咯噔”打颤,顿觉周身犹遭电击,恍若内元丹被从体内逼出,唬得他那时间立马怔住屏气,不敢所为,不敢所言。常奇稍平复过后,心内自问:“为何会如此?他是何人?因何有这股磅礴力量?”正是常奇心惊魂栗时,之篱却一改威怒之色,转而满面无辜乞怜相,央求道:“好兄长,莫要戏弄我,还我的球可好?”常奇听了此话,如在梦中,分不清虚实真假,因方才被之篱惊着,片言不能出,只是展开手掌,任之篱将紫珠取回。
一冲听着常奇描述,不觉惊叹:“好个威怒哀怜二重奏!那少年与紫珠,恐怕不寻常!”常奇接道:“常奇不知他怀中紫珠有何蹊跷,但少年有那等威慑力,着实让常奇吃惊不小!”
故事这方继续。话说之篱讨回舍利血,道一句:“多谢兄长!”他将紫珠揣于衣中,转身待要离去,心中其实暗想:“我自有照身术可以看清,此白胡子青年真身为我冥界白蟒灵。他既这样轻易被我识破真身,则其道行应该不深。身为王子,当令其多作游历、勿要贪玩儿戏,以为他日重振冥界蓄积力量!”之篱遂回首,慢吞吞说道:“时空广博,九皋都有好去处!”常奇不解问道:“紫珠少年!话中何意?”之篱笑道:“兄长这般清闲,不若多作游历,多长见识!”语毕自离去。
常奇半梦半醒,反复琢磨,愈觉其话中另有深意,自思量:“或许,我果真该外出游历一番,只是该往何处?”他向钟鹛山方向遥望去,自语:“若师父在此,可指点一二!”他继而又思:“我西兑神皋与东震神皋遥遥相对,不知那处东方风景如何?”回洞后,常奇懒怠懈动多时,最终心下决定:“总也无事,索性作闲游!”于是他动身,至虞契,疲累困倦,见着遍野荒芜,唯那悲咒红菩提树尚可盘卧,本欲歇息一歇,却遇一冲棍打。
常奇看向一冲,说道:“后来情形,一冲自知晓。”一冲惊疑未定,问道:“常奇,你可看仔细了,那颗紫珠形貌如何?”常奇作答:“那紫珠,不定是何物。珍珠、贝珠、夜明珠,常奇也见得多了,都不像;瑙、玉、翠、石,亦不似。大如鸡卵,圆润温厚,握于手心刚好,尚有温热,从内而外,隐隐透光,当日被阳光一照,愈觉明丽。”常奇说罢,顿顿,反问道:“一冲,你似乎对那紫珠格外感兴趣,你是察觉有何不妥?”一冲心内思量:“地宫中并无烟儿曾提及的不留祖师之舍利血紫珠,而那少年偏巧有一颗紫珠!常奇又将那少年说得神乎悬乎!究竟彼紫珠是否为此紫珠,不得不让我多心!然此事,有待查实,暂不能外透给常奇知道。”于是,一冲只答:“好奇使然!那少年可留有姓名、去处?”常奇捋起白胡子,回答:“不曾问得。那少年着黄棕衣,面庞稚嫩无邪,瞳目漆黑,眉若刀裁,唇似涂朱,两颊有青春之色盎然飞出。”一冲长叹罢,说道:“那少年断不能是普通人家孩童,他大有来头!”常奇沉思片刻,说道:“或属冥界,或属仙界!”一冲笑道:“夜太深,不多叨扰,常奇请安歇,一冲告辞!”
话说一冲离开常奇下榻处,并未直接回去安枕,他独自于夜风中步月,见弯月待晨,时而仰天沉思,时而低头苦冥,他不解之事太多。倏(shū)忽一个念想上心头,他径自又去地宫白陵。
一冲点燃壁灯,围地宫各处转探,忽而敲敲四壁,忽而踏踏地面,而后来到祭台前,再拜道:“祖师勿怪!徒孙儿非敢不敬,怎奈心中疑虑甚多,不得不探究清楚!”拜毕,他拾级而上,至祭台顶,细观那八十一级琉璃宝塔及周围八盏九孔莲花灯,连声念叨:“祖师勿怪!祖师勿怪!”
说罢,他抬手欲端起宝塔,然宝塔纹丝不动;他左右转动宝塔,宝塔被旋动,然并未出现其他异象;他又欲端起莲花灯,莲花灯亦稳如原状;继而,他依次转动莲花灯,情况亦如常,并无地道暗门之类打开。
一冲立于祭台旁,凝神思索:“八盏九孔莲花灯,一顶八十一级宝塔,这九件法器,暗含‘九九归一’并‘九九八十一’两层意,且排布对应九皋,其中必有玄机!奈何,我一时难解开!”他沉思良久,自语:“白陵,先前只有钟鹛仙人知晓,则此处,或许是慧箬前辈为纪念祖师所造。当今世上,恐怕只有箬竹前辈知晓其中隐情!”一冲久久盯着祭台,忽然自问:“如果,点燃这八盏九孔莲花灯,将塔与灯按照某种玄机妙诀转动,会发生什么?”一冲带着疑问离开千秋白陵,提灯前往飞仙洞。
举灯照壁画,他寻思:“黄裳飞仙正是慧箬前辈。白陵,必然是慧箬前辈为祖师所造;则此飞仙洞,反而言之,莫非是祖师生前离开钟鹛后为怀想慧箬前辈所置?倘或慧箬前辈果真是祖师之妻,则祖师也当是至情男儿。然,若夫妇情深,祖师又为何离开钟鹛,到这虞契,遁入空门?”一冲思虑再三,脚不停步,各处观览,比从前细致。“我种种疑思,能从这飞仙洞中寻得丝缕答案才好!”一冲自叹。
忽然,一阵穴风掠过,吹灭油灯。飞仙洞内霎时暗黑。却这时,一冲发现壁画之上,隐隐有字。他惊喜万分,凑近细读题字:“郎君千秋白,长眠于白陵!妻慧箬,特置飞仙洞府,相对永恒陪伴!”一冲读毕,擦开火油棒,重新点亮油灯,便见字迹遁形。一冲顿悟,叹道:“祖师俗世之妻,果不其然,正是慧箬前辈,则常奇之言可信。这样看来,飞仙洞并非祖师为慧箬前辈所造,而是慧箬前辈在祖师身故后自己所造;也不是祖师一往情深,而是慧箬前辈情意绵长。慧箬前辈施法,令字句见光则消,只在完全的黑暗中才会显现,可谓用心良苦!”
此处插叙。当年慧箬发掘飞仙洞,不仅让小箬竹绘作壁画,且自己密于那无相花瓣上题字。确如一冲所推测,慧箬暗施仙法,令字迹见光则消。可惜箬竹每每前往飞仙洞,总是在入洞之前便施法将洞内壁灯点得透亮,故而,她至今仍不曾发现其中隐秘。倒是一冲如有神助,偶然洞悉实情。
话说回头。一冲恍然再思:“则千秋白陵是否也留有相似题刻?”想到此处,一冲出了飞仙洞,再欲往白陵,却见天已泛白,自复忖度:“眉梢若醒来,寻不见我,必又担心!诸事暂不令他们知晓,且先回去!”
一冲返回卧房,并不见梁上“眉梢”。但问“眉梢”去了哪里?夜间,涟漪佯装睡熟,听见一冲出门声,遂暗中尾随。先是见着一冲至常奇处,涟漪做贼心虚,暗揣摩:“莫非他怀疑我了,背着我跟常奇对峙实情?”涟漪有心靠近窃听,却怕暴露,只远远躲在烧焦的荒丛中,不知内情,心中尤其挣扎。后又见一冲离开常奇处、独自徘徊于月下,涟漪愈发惴栗不安,自语:“莫不是他跟常奇对出了实情,正在筹谋如何对付我?”接着见一冲前往白陵,涟漪不能跟进,只在外头等候,因不知一冲在地宫内如何行事,疑心生暗鬼,百般无可奈何。许久,又见一冲离开地宫前往后林,涟漪愈惊惑道:“这却又是要去哪里?莫非那日烟儿还告知其他秘密处?好你一冲,果然留了一手!”涟漪百思,却不敢太靠近,直等到一冲出来,她想要潜入探个究竟。怎奈天已渐亮,她又斟酌:“若他回去见我不着,必加重疑心!现在还不到鱼死网破时,且以我一己之力,断然对付不了他和常奇两个!”叹叹,涟漪往回赶,终究慢了一冲一步,她索性折身往常奇那处。
涟漪抬头,看见幻成人形的常奇甩着小腿于残破的长廊顶上闲躺,她遂轻声喊道:“常奇哥!”常奇闻声,翻身而起,见是“眉梢”主动招呼自己,笑眼生花,忙不迭跳下,嬉嬉奔到涟漪面前,道:“眉梢蚺妹,你叫我?”“常奇哥,你昨日说要助我等,却是真心,还是假意?”涟漪故作娇羞之态,字字柔声问道。常奇急急表明心迹,答道:“句句实话!我常奇若有半分虚情,便让我这酷酷帅头……”涟漪见他话匣子一打开,又是止不住滔滔誓言如流水奔,忙笑着打断道:“何需誓言?眉梢自然相信,才特来与常奇哥话谈。”常奇欢喜道:“蚺妹特来与我话谈?”涟漪答道:“正是。眉梢心知,肇事白蟒必不是常奇哥!眉梢相信,以常奇哥在白蟒族中的威望,必能助我等早日缉拿真凶归案,故而,特来听听常奇哥的打算!”常奇听着“眉梢”一口一个“常奇哥”且夸赞他有威望,登时心绪荡漾,仿佛身已飘飞上了天。他美滋滋笑道:“今日,我先在虞契附近搜查。那害虫,别让我常奇撞见!”涟漪笑道:“则请常奇哥带眉梢一道!”常奇方要答话,正见一冲走来。
说他一冲回卧房,未见着“眉梢”,便出门寻找,至常奇这处,正要开口,却听涟漪气鼓鼓道:“一冲!天未大亮,你却又去了哪里?让眉梢好找!你昨日才答应眉梢,再不离开眉梢,今一早,却就食言!”一冲笑答:“非是食言,只是早起疏松筋骨。既然眉梢在此处,一冲也便放心。”涟漪又道:“我欲同常奇哥先从附近着手,追踪凶手。”一冲道:“甚好!我想先将师父的居室收拾一番。”常奇笑道:“一冲放心!只要那物还在附近,必然逃不出我常奇的手心!”
老僧勿尘的卧房内,乌烟凌乱,触目悲凉。一冲清扫尘灰,将一应残物归置,想着师父那般疼爱自己,如今却吉凶未卜,而自己力不从心,他忍不住长叹汪泪。看见榻板断裂,一冲便找来锤、钉,修补开来。他敲击榻板时,听得“亢亢”回声,心中一惊,自问:“这卧榻为何是空心?”他遂揭开榻板,发现里头竟有一个暗格。暗格中置一扁方盒,红漆,绘黑色妙音鸟“迦陵频伽(jiā)”图案。一冲惊愕,拿起方盒,打开来看。盒内有一卷本,甚厚,封面书“成长录事”四字。一冲恐怕被扰,忙将残破的门窗掩住,把卷本移至几案上,点燃油灯,翻开细读。那卷本是由云雀树皮纸装订,以六叶白玉竹墨书写,首张留有撕痕。一冲遂从第二张读起:
“今日,乃是一冲至我不留刹第二日。晨起,老僧以米露羊乳哺之。饮罢,一冲明眸注视老僧,咧嘴“咯咯”作笑。老僧逗趣他,好不可爱!老僧勿尘,无子无孙,曾收一徒,他却年少夭折,老僧从此孤独!不想,将近花甲之年,幸得一天神般徒儿,纵享天伦乐趣!终是我佛慈悲,眷顾老僧!”
读至此处,一冲带泪,自叹:“原来我其实有师兄!”他愈加思念师父,接着读下。
…………
“今日,乃是一冲至我不留刹第十一日。夜间,他浑身发烫,皆因老僧粗心大意,致风寒侵其体。要如此娇儿受此苦楚,老僧愧疚而心急!望佛祖垂怜,佑一冲快些康复,弟子勿尘愿折寿以代其受过!阿弥陀佛!”
读至此处,一冲泪洒如雨,喃喃念叨:“师父待一冲之心,一冲难报万一!”
…………
“今日,乃是一冲至我不留刹第二载。他趁老僧不留神,蹒跚爬向廊檐,手抓不稳,脚踏失衡,重重摔下。老僧惊心!他却镇定爬起,嫩声嫩语道:‘跌傻了一冲!’而后,自拍拍尘土,向老僧跑来。老僧深以为奇!”
…………
一冲关自己于勿尘卧房内,时而发笑,时而泪目,时而长叹,忽听雪团于门外唤道:“一冲!一冲!”他遂收起《成长录事》,原样放回,打开门,问道:“雪团,何事?”雪团道:“常奇哥与眉梢前去寻蟒类探听消息,我雪团却该如何?”一冲叹道:“我思绪烦乱,一时未有定准,容静心思量!”说罢,他回身,钉牢榻板,而后随雪团出卧房。他决断未决,暗自叹:“自师父失联,我心中诸事不知该与谁商量!眉梢素来小性儿,又兼有亡母之仇,不可事事对她明言;雪团太小,知道多了无益;常奇,虽其性情真诚,终究相识日短,不可过于信任。一时间,我真没了主意!倘或沧琼在……”一冲想到沧竹琼,又是思念又是怨,了去感慨再添叹,只能轻道一声:“罢了!”雪团不解,问道:“什么罢了?”一冲并不解释,伸出手掌让雪团落下,说道:“且看常奇能否有所获,再行定夺!”说罢,他环顾不留刹,极目是疮痍,叹惋吟起,一首《悲虞契》:
“巍巍虞契,峻极于天,孕育万灵,恩哺良翰!
“祥和静谧,千载万年,与世无争,沉稳泰远!
“恶魔作虐,火妖助乱,飞禽走兽,靡有遗还!
“心灰如熏,肠惨如截,不得真凶,恨久难掩!”
叹罢,一冲再道:“古刹翻修需得加紧。万一师父回来,看见这等倾圮(br /ǐ)破败景,需得伤心!”他撸起袖子,搬木垒石再动工。
话分两头。涟漪成功邀得常奇同行,于路,她问道:“常奇哥,昨夜在我古刹安歇如何?”常奇笑答:“有事悬心,未能如常酣眠。”涟漪再问道:“则常奇哥是一宵辗转?”常奇再答:“倒也不是。深夜,一冲前来与我话谈片刻。”涟漪故作惊讶道:“一冲?他何时出的门,我竟不知!他跟你聊谈什么?”常奇笑答:“他不解我为何会从西兑神皋跨山涉水来此,我便将情由告知。”涟漪疑惑又问:“就这些?”常奇点头道:“就这些。”涟漪听后才放心,暗自道:“原来他们不是怀疑我、图谋我!”思罢,她顺势笑问:“则常奇哥究竟为何而来?”常奇秉性纯良,兼心中喜欢“眉梢”,丝毫不欲隐瞒,遂将实情相告。涟漪虽不知紫珠为何物,更不知那少年为谁,但也难免多心暗揣摩。
却说此时,一条树粗的绿蟒突然从旁道蹿出,怒道:“哪里来的野贼,敢入侵我等领地,都不打听我绿蟒郁川是谁?”应声,他身后,跟着现出一条又一条青蟒、灰蟒、斑蟒、白蛇、巴蛇、红花蛇……簇簇拥拥向前挑着头。涟漪见状,着实恐惧,向后退了退。常奇护涟漪在身后,自上前笑道:“在下西兑神皋白蟒常奇,近因我白蟒族中出了害虫,特来寻他,清理门户。各位异乡兄弟,若有知道叛徒消息的,还请知会我常奇,定当厚些!”听得绿蟒说道:“原来是西边来客,失敬!不过,此处方圆几十里,各穴各洞,各泉各溪,皆属我绿蟒郁川统领,迄今,未见有其他白蟒出没。兄台要寻白蟒,当去西南坤皋、南离神皋,或者,回你的西兑神皋!”常奇笑道:“多谢郁川兄台相告!途经宝地,不胜打扰,兄台见谅!”绿蟒郁川笑道:“改日前往你西兑神皋游耍,还请常奇兄台多关照!”
常奇与涟漪再行往周围各处,又遇其他多群地头蛇,依然未能探得消息。日暮,返回虞契,常奇说道:“一冲!虞契山周围几百里,我能寻得各类大小蛇、诸色蟒,他们皆言并未见到其他白蟒。”涟漪应道:“确是如此!我料那恶白蟒行事诡秘,早已逃脱!”一冲问道:“常奇!白蟒栖息地多在何处?”常奇答:“我白蟒类其实散落四面八方,多藏于山林水泽、洞穴岩缝。不过,若问白蟒最密集之地,则在西方、南方、西南方。”一冲又问:“眉梢,你可记得那白蟒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征标记,比如疤痕、形态异样的斑纹?”涟漪支吾,佯作回忆道:“夜色稍暗,且我只顾逃命,并未细察。”一冲短叹。常奇道:“未有特征记号也无碍,只要他行得此事,我常奇,铁鞋踏破三界,也能找到他!”雪团接道:“可是眼下,我等却束手无策!”常奇提议道:“不如,先去东南巽皋,再去南离神皋、西兑神皋,只要不放弃,早晚能寻得!”“不好!”涟漪生怕一冲去了东南必至绛字河,唯恐身份被揭穿,于是忙着反驳道,“我与一冲前番已至东南,并不曾见过白蟒。此番再去,亦是徒劳!不如先去西方,那是常奇故土,更便宜些许。”涟漪想去西兑神皋,是为寻钟鹛复仇,然常奇却不知其心思,笑道:“眉梢言之在理!”一冲此时心中在想:“若去西方,指不定能遇到沧琼,也好当面问她为何弃我而去,顺便向箬竹前辈打听关于祖师与慧箬前辈的纠葛,三下都是好!”他遂答道:“便依你等之意,往西路。”涟漪心中暗笑:“白蟒本是我臆造,一冲你一世都别妄想寻得,而你师友几位,更是几生再见不得。我会寻机,灭了你和钟鹛!”
次日晨,一冲锁上两间卧房,封了不留古刹大门,离开虞契,率众取路西兑神皋。
暂不叙一冲一行前往寻凶,路上历的怎样山水程程,却说,劝白蟒常奇游历的紫珠少年之篱,返回狄崇海以后,又是怎样境遇。
话道人魔王子之篱,那日于奇顶溪辞过常奇,至无人窥见处,召唤飒秋风,继续登程北坎神皋。方入狄崇海境内,他便觉心旷神怡,自暗语:“果然还是这祖母绿的狄崇海水散发的咸香最令我身心俱爽!”为免飒秋风疑心,他佯装去往山野祭祖。趁祥云睡熟之际,自又迂回海边,大口吸收灵气,跳入通绿的海水中畅游,充实灵元。至正晌午,料着众妖徒藏踪匿迹,他才前往滨雨藩篱。
之篱言道:“父亲!孩儿不曾探得沁血尘针详情,却另有所获。孩儿随仙姑箬竹前往东震神皋虞契山才知,原来,虞契古刹千佛洞地元摩祖像座底,有通向地宫的暗道。地宫中私设白陵,正是千秋白肉身的供奉之地。”斛卑先是自语:“虞契果真是千秋白昔日所在!皂袍神秘者诚不欺我!”而后,他问道:“篱儿,你见着了千秋白的肉身?”“正是此物!”之篱将紫珠呈于斛卑,说道,“千秋白圆寂后化为这颗舍利血,孩儿趁箬竹不备,用《冥术集》中所授七星摄物法,将其携来。此次诈称祭拜祖父,特来求问父亲,孩儿接下来该当如何行事?”“篱儿这番却是糊涂了!”斛卑惊慌说道,“你将紫珠摄来,那钟鹛人迟早发现,不疑别者,必先疑你!”之篱笑答:“父亲宽心!孩儿岂能不思及此端?钟鹛人祭拜千秋白,是每隔十年一次。不等他们发现,这个十年内,孩儿必将救出父亲,灭了钟鹛并虞契!”斛卑听罢,大笑道:“篱儿果然是我大冥王斛卑之子,果然有我冥界殿下之风范!我大冥王斛卑定将冲出禁锢,一雪前耻,讨回公道!”之篱接道:“终有一日,父亲此愿必遂!只是眼前,这紫珠……”斛卑道:“紫珠既是千秋白肉身所化,则你不便随身携带。一来,防止脱出,为他人所窥见;二来,千秋白之舍利血有伤我儿灵元。”之篱惊悟道:“难怪,孩儿自携此物,总觉口焦面干、心肝灼热!既如此,紫珠该当如何处置?”斛卑笑答:“权且交由藤姑收管。”之篱问道:“此物可会伤藤姑元神?”斛卑方要作答,却是另一声音出现:“殿下但请放心!”之篱回头看去,来者正是藤姑。之篱忙上前大礼相迎。藤姑急止,复还大礼,道出因由。
正是:万灵固怀生息技,落拓九皋各千秋。
毕竟,藤姑为何不惧舍利血?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