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舟笑笑,“诗倒是写得有,只是在你面前不敢称好诗。”
“不要自谦了,赶紧给大伙念念。”余少淮一副裁判的样子。
卢舟也就顺水推舟地念了一遍。
接下来是杨小黎,念诗。
然后是许笑柔,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接着是林溪,林溪偷懒,本来是作家的,却念了一首短得不得了的诗。
众人都说林溪取巧,但又没有证据。
再说林溪的那首小诗很不错。
大家也就放过了。
最后就轮到了张彦。
张彦没有选择,脑子里有的就只有那首张枣的《何人斯》。
于是站起来说:“那我就朗诵一首诗吧,最近写的。”
卢舟眼睛放光,看来下一期的张彦的诗内容又多了一首。
张彦的诗,大家都知道不凡,所以都凝神静气地听着。
张彦由于喝了酒,现在有了三分醉态,可这和《何人斯》这首诗却天然的契合。
《何人斯》这首诗有种循环往复流之不竭的美感,语言又风流蕴藉,诗意又如梦如诉,章节又飒飒落落,最适合以醉酒之口吻念将出来。
真有李太白醉诵《将进酒》之高蹈意境。
张彦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把围腰解下,扔到一旁。
在旁人看来,当真潇洒得紧。
“这首诗的题目叫《何人斯》。”张彦说完就开始积蓄情绪,果然喝了酒后,情绪很快就来了。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
谁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
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张彦带着三分醉意,三分狂傲,又三分忧郁,将这首诗念诵得如诉如泣,如琢如磨,动如击水三千里,静如深海不扬波,烈如玉山崩裂,柔如花雪低回。
张彦念完,满屋沉寂,大家都被张彦的诗或者被张彦的念诵带入了一种极其迷离的气氛之中。
这首诗犹如一片桃花林,里面路径千万,他们都走不出来了。
等了许久,才有人回醒过来,望着张彦,如望着仙人。
张彦嘻嘻笑道:“来,满饮此杯。”
众人这才慢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就连一直慢慢抿酒的白桦也豪气地将杯子吸干。
“张彦此诗,此诵,真仙人也。”姚姜林又独自喝了一杯。幸好向东也带了酒来,不然林溪带的酒肯定是不够的。
余少淮沉吟道:“这场是张彦赢了,输者再齐饮一杯吧。”
于是除了张彦,众人又喝了一杯,裁判也喝了。
喝完白桦彻底覆杯不饮了,林溪和许笑柔也不饮了。
只剩向东们几个老酒鬼在对酌。
张彦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瓶牛奶来,悄悄递给林溪说:“只有这一瓶了,本来是我准备的明天的早餐,你悄悄喝了,别让他们看到。”
林溪拿过牛奶,嫣然一笑,醉酡的脸,美得惊人,脸色一片绯红,青黑的头发根根分明,拢在秀丽的鬓角。
张彦不由得看得呆住。
林溪侧过身把牛奶喝完了,把酒意压了压,她本来酒量就不错,现在喝了牛奶后更感觉好些了。
众人都喝得脑子发懵,自然也无人发现这小小的插曲。
卢舟结巴着说:“这首诗给我们《华国诗刊》了。”
姚姜林说:“我们《现代》虽然以发小说为主,但也有诗歌板块,张彦的这首诗可发在我们《现代》。”
卢舟便和姚姜林理论了起来,最后又不知怎么说到了小说和诗的优劣来,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也没有个输赢。
杨小黎缠着许笑柔说笑话,把许笑柔说得腻烦,但又不得不停下去。
向东倒是沉寂下来,点着烟抽着,一副落寞的神情。
余少淮先和林溪耳语几句,后面又和白桦在交流编辑事宜。
张彦和林溪自然也就在一起说话了。
“明天的演唱会别忘了。”张彦说。
“票你没弄丢吧。”
“当然没有。”
“你这首诗里面写的那个你是谁?”
“哪个你?”
“你和我本来是同一件东西享受另一件东西……这句中的那个你。”
“你觉得是谁呢?”
“是我?”
“自然。”张彦也顺口说道,虽然写这首诗时,他不知道张枣是为谁而写,但念诵这首诗时,张彦却知道自己是为谁而诵。
这你自然就是林溪。
这突然而来的大胆的坦白,没有令两人扭捏,也没有令两人尴尬,更没有令两人后悔。
而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一份甜蜜,这份甜蜜带着点酒意,只有在酒意的蒙骗下,两人才敢相信,他们之间的确有了某种切割不断的情愫。
就算明朝酒醒,一切都不做数,但今晚他们是对彼此毫无掩饰的,是对彼此彻底坦白的。
然后两人对看着,傻傻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