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流焰四蹿,血洗着晃晃大狱,穿梭,撞击声不绝于耳,像是千百只翱翔半空的火鸟,发疯地挣着翅膀,飞溅出灼热的火星子。
砰!
底下的焰泉瞬间炸出百个火圈,从中蹿出数条火舌来,舔舐着半空的大狱,窄长的铁桥被烧的通红,摇摇欲坠。
众人被这一声炸裂震醒,张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火海,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有一团火球撞过黑色栅栏,直直砸向这里。
砰!
又是一声炸裂。火球并未袭来,躲在原地缩成一团的几人恍然抬头,眼前火星溅出,纷扬散落,灼浪冲击下,火光勾勒出一个瘦弱的身影。
“还不走,等死吗?”
一声嘲讽传过来,几个文绉绉的人还没搞清楚状况,闻言撒腿就跑,突然,前面的人脚下一顿,几人连撞带推得倒下一片。
“怎……怎么!”
后面稀里糊涂摔倒的人正欲发火,但看见眼前这一幕,却突然滞在原地。
火,那人全身都像着了火。
垂落在地的长发逸散在火光陷落中,破烂的衣衫掩不住脖颈与四肢的红痕,像是血口,爬满了眼前那的皮肤,涨红成血瘤般的东西,样貌可怖,难以辨认,黯淡的眸子埋在猩红中,像是无神的行尸走肉。
她伸出手,拢住了红色的火球,手指精瘦细削,指甲发黑,不像是人手,倒像是一只兽爪。
“这东西发兽性了!”
话音未落,殷翎手指蜷起,手中的火球忽然被掐灭。
众人摸不着头脑,再一转眼,却瞧见几千条火舌蹿上,直逼上空,洪浪猛地回旋直直冲着他们来。
“救命啊!”
几人骤然四散逃窜,就在他们身后,那戴着花脸面具的人直直拎着匕首冲上去,断掉的白刃却将结成的火柱正中砍半,忽地砸落在黑色石柱上。
“救命!救命!”
从兰羡尔眼前跑过去一人,身后追着流焰,她挥手一劈,流焰破开,溅落一地。
“多谢……多谢!”
那人感激涕零,文绉绉地行了个礼,兰羡尔无奈挑挑眉,问道:
“云荒上座都是你这样的?”
“不不不,我不是上座!”
“那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我是制药师。”
“……”
怪不得,兰羡尔无奈,暗骂夜玄玉做的好事,将这里的看守撤的一个不留,没人放他们出去,就相当于等在这牢笼里让人打,不死不休,结局不是殷翎死,就是他们死。
那制药师还想再解释什么,突然身后逼来一道火光。
一只丑陋的手破开刺眼的光,直直掐在药师脖子上,就在他身后,殷翎露出一双黑气涌起的眼睛,她伸出殷红的舌头,将嘴角的血液舔舐干净,再度燃起嗜血的渴望。
“啊……你去死吧!”
药师哭嚎着,使出全身力气,朝身后的殷翎撒了一把什么。
仿佛天地顿然静止,变故与平息就在一瞬之间。
吼!
殷翎将药师丢开老远,张开殷红的嘴巴,发出震天撼地的一声吼叫,像是困在牢笼中野兽,痛苦而愤怒。
忽然,几声连续的炸裂声响起,千条火光穿破禁锢,齐齐击向半空,火焰形成光幕,与顶空大狱撞击,泻出千星万点的火星子。
“你撒了什么?”
情急之下,兰羡尔一把拽起药师的领子。
“姽……姽婳香!”
“那是什么?”
“可使人……形魄相离!”
语音刚落,兰羡尔猛地拉开药师,躲过身后的殷翎的攻击,火球与两人擦顶而过。
“能作用多久?”
“刚给你看到了,就那一瞬。”
“……”
兰羡尔挥出断匕首,刃光闪烁的一瞬间,化为千万道如昼的白光,抵在大狱上空,光焰相击,源源不断消耗着俯冲的火柱。
一众云荒上座此刻齐心协力结了一张巨大的光网,抵住满天的流焰,包住里面死死伤伤的人,那几个文绉绉的人停下了乱窜,张望着头顶上空,默默等待着宁静过后的绝望。
砰!砰!砰!
上空中果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抬头一望,殷翎正扒在光网上,有序敲击着,像是兽类在十分耐心的解剖自己的猎物,只为一口一口将其吞进嘴里。
“你们都是药师?”
兰羡尔问,收回目光看向那文绉绉的几人,几人狼狈点头。
头顶上方撞击声不断传来,底下人不由缩了缩脑袋。
“你们还有多少姽婳香?”
她问,几人闻言立马在腰际袖口搜了搜,哆哆嗦嗦递过来,兰羡尔瞧一眼,转向一旁,问:
“这些能作用多久?”
“最……最多一刻钟……”
“给我用。”
兰羡尔恹恹道,上方那几声撞击声听得更加真切,光网撑不了多久了,她想。
“不可!如若形魄分离过久,无异于自毁啊!”
“对啊!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一众云荒上座凑过来,随声附和道,兰羡尔默然不语,她知道,如今若是要活下来,一定有别的办法,可若趁此机会找到元厄,眼前,便只留一个方法。
“一刻钟,够了。”
她恹恹道,看向一旁聚在一起的药师们,花面具下那双眼砌着寒意,随即迸发出灼灼火光来,像是低笑一声,道:
“我能回来。”
光网发出最后的抵抗声,夹杂着回荡在半空,久久难消的兽吼声,将棋盘里发出的几声冷喝尽数淹没。
“兰羡尔!”
战泽西唤出最后一声,回应他的却只是一阵闷响,随后,棋盘上闪烁的金色符印骤然消失,那双冰眸骤然一滞。
这头的兰羡尔并未发觉腰际挂着的棋盘掉落,双手合起,头顶万千白光光芒更甚,亮如白昼,兀地向下压来。
殷翎怔住,猛地向后,抵御那灵力浑然的光阵。
掐在这时,几个药师齐齐发力,姽婳香抛洒半空,化作几道灵流,一齐注入兰羡尔的身体,光阵光网同时破裂,骤然之间,天光乍现,碎金散落。
她眼前,渐渐变为虚无。
耳边,有风呼过,像是曾经,在青鸟浮山脚下,她被抛下天界。
在众人的注视中,那瘦削的身体像是轻薄的纸片,余波冲荡,流光陷落,勾勒出那面色苍白的轮廓。
“羡尔!”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耳边传来这样一声,接着,她像是落入一个怀抱,眼前只有一片清冷的银色。
不知为何,她放心地陷入天昏地暗。
*
紫烈战争过去近百年,天界四方局势初定,百废待兴
云荒,兽骑坊。
“我见过你吗?”
那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骑在健壮的兽脊上问,一双桀骜不逊的眉眼来回在面前的女孩身上打量。
“殿下忘了。”
“忘了什么?”
红衣少年如往常一样没耐性,皱着眉问,她低下眸子,安静地笑了笑,又抬起头道:
“殿下见过我,只是殿下忘了。”
少年一听有些语塞,却没放在心上,也不愿纠缠些什么,心思全在新驯好的这只兽上,只挥挥手,骑着兽骑扬长而去。
金阳失色时,女孩做完本分工作,便回到那个脏的令人作呕的地方,即使是在云荒,光线也照不进这阴暗烘臭的小帐。
“呦?阿翎回来了?”
一声轻佻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她转过身,却看见一个只穿着里衣的男子,敞开了坐在她的床上,一副戏弄的眼神看向她。
“子宣殿下。”
殷翎冷冷道,夜子宣却笑得更加放荡,拍拍他身旁的位置,道:
“来,来坐我这里!”
殷翎没有动,只是抬起黑沉得过分的眸子静静看着他,手上攥着短衫的一角。
“过来啊?”
殷翎还是没有动,夜子宣冷哼一声,挑眉看向她,嬉笑道:
“小贱种,你长得这般好看,去给夜玄玉拍马屁可是不智之举,如果,你想过的舒服点,现在,就好好地招待我……”
说完,他眼尾轻浮地扫一眼自己雪白的里衣,赤裸裸地示意她。
帐外金辉熠熠,几个看守潜在不远处,对里面的情况心知肚明,故笑得格外诡异。
“啊!你个贱种!”
只听见帐内传来这样一声惨叫,这可将方圆几里的人都引了过来,包括骑着兽骑转悠的夜玄玉。
众人围过来小帐,几个看守在看到夜玄玉之时面面相觑,心道不好,谁不知道夜玄玉那暴脾气,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自己的东西从不给别人碰,如若知道夜子宣在他的地盘……那就免不了一场混乱。
突然,小帐的金帘被掀开。
里面缓缓走出一个粗布短衫的女孩,她嘴角挂着殷红的血,在明艳的太阳底下,白皙的脸美的诡异而危险。
“阿翎?”
夜玄玉敛着眉眼问道,她是自己新点的驯兽师,自然知道她的名字。
“里面有谁?”
夜玄玉脑子再笨,此刻看到这一番场景,也该猜到发生了什么,殷翎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看着高骑在兽脊上的少年,果真是年少风雅,俊秀无双,她感叹。
“殿下,阿翎犯了错,阿翎该到监牢受罚。”
殷翎直直跪倒,众人与几个看守都一派茫然,可她知道,只有在那最黑暗阴冷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夜氏殿下们争风头争得紧,归夜玄玉管的监牢,夜子宣自然是进不去的。
自此之后,兽骑坊被年纪轻轻的夜玄玉加大治理,如同森严的铁桶。
而殷翎,便在黑漆漆的监牢里苟且偷生,很长一段时间,她没能再看到那个红衣少年,之前的日子像是一场梦,梦醒了,就醒在这龌龊阴暗的兽笼之中。
一切的平静,都那一日被完全打破。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听见牢笼的铁门被打开,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着红色锦袍的人走进来,可她知道,那人不是她念想的少年。
来人的脖子上有着被咬伤的疤痕,眼睛充斥着丑陋的傲慢,那是夜子宣。
他径直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扯过她,发泄一般撕着她的衣衫,嘴里却像是痛快极了一般,骂道:
“小贱种,你以为你躲在这里我就进不来?今天,让本殿下我好好待你一番!”
殷翎如同抵抗的困兽,双手被牢牢牵制,便疯狂地撕咬着他,却换来力道极大的几个巴掌,身上的衣衫瞬间被褪去大半。
眩晕耻辱,不知哪一个先来,她挣扎不得,动弹不得,只麻木地看着牢笼上方的那片天空,漆黑无涯。
“好阿翎,来,跟我走。”
那个纠缠她,如同不能寐的梦魇一般的声音再次出现,她睁着眼睛,却活像是被抽筋剥骨的空皮囊。
“好阿翎,我们一起,便能杀了他,便能报仇,便能无往不胜。”
无往不胜……
“来啊,跟我走,我们一起……”
……
吼!
夜子宣猛地弹开,他听见,身下的女孩嘴里竟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吼声。
再次低头之时,女孩已经站起来,眼底一片灰白,周身燃着火光,长长的头发遮住赤裸的半个身子,却掩不住纤瘦的四肢那肿起的红瘤,样貌可怖,如同地狱走来的恶魔。
“你……你!”
一众看守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这才发现夜子宣进来监牢,但并不代表他们会站在殷翎这一边,毕竟,谁是主子,谁是恶人,简直一目了然。
一旁的夜子宣不甘心地啐了一口,拔出腰间的剑便迎了上去,殷翎纹丝不动,就在剑锋靠近之时,她一把抓住剑刃,任由着手上流血,伸另一只手去,掐上他的脖子。
相争不下,两人疯狂在牢笼的铁栅栏上撞击,最后,众人在底下正要冲上去的时候,听见了一声飞剑掉落的声音。
砰!
众人抬头,只见废墟的烟尘之下,殷翎捏着夜子宣的脖子,抵在半空的铁柱上,黑色的指甲几乎嵌进那脖间的血肉里去,她张开嘴巴,发出沉沉的低吼,痛苦又沉重,露出了尖细的獠牙,恨不得要把他撕成一片片碎肉。
“子宣殿下!”
周围火光大作,原本活生生的女孩,如今不见半点人性,底下人统统被隔在冲天的火光之外,靠近不得。
突然,火光被什么破开,一只带着流焰的箭矢倏地飞向那背过身的怪物。
她听见了那只箭矢发出的翱鸣声,却没闪躲,只缓缓转过头,灰白无神的眼里夹杂了原本不该有的哀伤。
可那箭头的冷刃,在距离她咫尺之间时,兀地停了下来。
天地骤静。
她眼前,桀骜不驯的少年夜玄玉默然放下金色圆弓,发光的箭矢颓然掉落,定定看向自己。
“对不起。”
他恍然大悟一般,话语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她眼里依旧灰白麻木,只有杀人的快感,才能填充她的一切怨恨。
“对不起……”
那高高在上,仿佛不知道认输为何物的少年,现在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他缓缓靠近,瞧见她的一切狼狈,只是视若无睹。
殷翎的手缓缓松开,指甲上滴落几滴血,睁着灰白的眸子麻木地看着他,像是在说服自己,这个人,你不能杀。
“我记起来你了。”
我从别人手底下救出你,却也让星洲那地方毁了你,他想。
天家动荡,老练毒辣的将领们,没人愿意为无关于己的死活愧疚,可偏偏,这一点,尚是年少的夜玄玉做不到。
他敢犯错,也敢认错,他敢敬命,也敢违命。
这一刻,他像是个不怕死的毛头小子,靠近她,这个丑陋狼狈地怪物,没有任何冒犯嫌恶之意。
“对不起。”
他道,不顾底下所有人的惊异,伸出细长的大手,像是肃穆的邀请。
于是,她从混沌中醒来,在束魂吞噬她之前,脱离万劫不复,重回卑微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