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决定了么？”
沉默多日之后，白筱筱终于向她的老师，如今也已经是她的夫君发问。
实际上不问她也晓得，陈青城所决定的事情，是绝对不会改变主意的。
况且这一想法并非临时才有，早在他们开始双修之时，陈青城便已原原本本地对她说过了。
这也和白筱筱自己在书楼中遍查典籍所得到的结论一致。
在一本上古的典籍里，曾经提到断极玄功这一功法。
这门功法初创之时，并没有如今的恶名，只因当时的修仙道上，仍有人是修炼断极玄功到达巅峰，成功悟道飞升的。
不过那样的人是极少数。
因为这门功法想要修到极致，乃至升仙，必须满足一系列苛刻的条件。
其中之一便是要有一位功法完全契合的双修道侣。
当然，对于一些家大业大的修仙门宗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断极玄功虽然难练，但有明师指点，何愁培养不出优秀的传人来？
像是天问剑宗这种开明的门宗，向来也是不禁止师徒结为道侣的，按理说修炼这门功法正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另一个条件却鲜少有人能甘心情愿做到。
在这一对修炼断极玄功的双修道侣之中，只有一个人最终可以升仙，而另一人虽也能修到最后一境，但在即将飞升之时便会陨落。
修仙道向来不是无情道，能结为道侣的两个人，多半是彼此有情，并非单纯为了修炼功法。
倘若这功法修炼到最后，两个人竟不能双双飞升，而是要牺牲掉一个，那些道侣有谁会去尝试？
就算是邪魔外道，培养狂信之徒也要有个由头，像这样找人来与自己双修，到最后自己飞升，道侣却没个结果的，出上个一两例，名声传了出去，便再无人敢于问津了。
是以断极玄功首先被双修者摒弃，及至单独修炼的修家发现，最后一境无论如何也修不到圆满之后，整个修仙道上修炼这门功法的便也就此绝迹。
近两千年来，也就出了陈青城这么一个。
“‘陨落’，指的是什么？”白筱筱在听到这一番前因后果时问道，“身死道消？神识俱灭？”
据她所知，这个世界是没有轮回的，人死之后，神识散于天地，再也无处可寻。
也正因为如此，当年陈青城的补天之举，才分外令人敬重。
他为神州所做出的牺牲，实在比任何人都要多。
但白筱筱不明白他这时提起双修断极玄功结果的用意。
除非这个“陨落”有另外的含义。
她晓得她老师的为人，除了把责任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之外，他还是一个把“死”和“绝境”都要利用到极致的人。
就像他最初修炼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断极玄功，一举登上修仙道第一人的位置那样。
“陨落不是死，”陈青城回答道，“是一种不同于凡人或修家的存在，又没有飞升成仙的状态。陨落之人，身识一体，不生不灭，却永远羁绊于神州大陆上。”
“咦？”白筱筱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好奇，“那不是挺好的？不生不灭，就是和神州大陆永存了？”
陈青城望着她摇了摇头，没有开口，过了片刻，他的真识传音清清楚楚地映进白筱筱识海中来。
“永存，意味着永远的寂寞……况且陨落之人是有双修道侣的，心爱之人飞升成仙，自己却被永远留在这片大陆上，一个人……倘若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愿意……”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与白筱筱交流。白筱筱蓦然想起的，却是之前“那一位”老师。
那道居于她识海中的，六十年前的陈青城的真识。
她受那位老师教导颇多，甚至可以说，她虽然爱的是眼前这个历尽沧桑，白发如霜的陈青城，但论起亲切来，还是“那一位”更胜一筹。
是以陈青城这么说话的时候，她先是微微惊讶了一下，又生出些熟悉和怀念之情，最后才明白了话中的意思。
“你……”她轻轻地摇着头，直起身来，将对坐在面前的那个挺直峻拔的身体拥入怀中。
他在对她说，能够拯救神州大陆的最后办法，就是借助“陨落”的机会，成为神州的守护者。
他是千年来的修仙道第一人，天下修为最强的人，如果成为身识合一，不生不灭的存在，便能长长久久地，弥补起神州大陆的裂隙，甚至重整天地灵气，帮助修仙道复兴，都不是不可能的。
但与此同时，他也会彻底地消失于这个世界，消失于他所眷恋的天问山同门的面前。
他还会永远失去她，这个他漫长的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
他对她说，他不愿意，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终究是选择了责任。
白筱筱却因他话中罕见的深情而心醉神驰。
她知道，如果有一线可能，他都不会这样选择。
他为了这个神州，为了天下众生，已经放弃过一次生命，现在又要选择承受“永恒”。
失去爱人的、寂寞的永恒。
虽然他没有选择和她在一起，但她又怎么能不爱他！
……
“你已经决定了么？”
陈青城望着那双明亮而又温柔的眼睛点了点头，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个极淡的微笑。
他知道，她懂得他，他一直都知道。
她是如此聪慧通达的女孩子，并不需要他解释什么。
而这些时日以来，那些难得的缠绵与温存，都将成为他那永恒的未来中一遍又一遍回味的美好记忆。
所以他并不后悔。
“此生得见你功成飞升，逍遥自在，便是我……”
“那些话先不必说！”白筱筱丝毫不解风情地打断了他，干脆地道，“到时候该怎么做，你再跟我详细讲一遍。”
难得想抒发些情怀的陈院长被噎得一顿，才讲起运功法门等等的细节来。
……
陈青城出关之日，天下震动。
虽然没有当日的一镜凌空，但此时的天问山上，或明正言顺、或死皮赖脸前来出使的各家门宗代表，几乎有上百人之多。这些人聚在九曜峰七星洞外，一看到洞门开处，陈青城和白筱筱并肩而立的身影，就是一阵欢呼。
所有人在想尽了办法之后，将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们最为崇敬的北辰真人身上。
至于白筱筱，或者有人注意到，也有人晓得她新近与北辰真人结了双修道侣，但不过是一个略受门宗重视的年轻姑娘罢了。
她能做得了什么呢？
迎着一干人关注但又轻视的目光，白筱筱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去看陈青城。
“我准备好了，”她几乎是欢快地说，“你呢？”
“嗯。”陈青城习惯地回答。
“不和掌门还有碧游院长他们道别了么？”
飞星洞口人头攒动，唯独没有青萍真人和碧游元君的影子。
想必是打定主意，不再见这最后一面了。
“他们有事要忙。”陈青城淡淡地说道。
不论这最后的行动成功与否，接下来的事，只能偏劳他们两个了。
希望他们……能够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这话就算真的说了，想来也要招致碧游的白眼。
陈青城想着，便微微摇头，随即看着前方道：“都退下峰去。”
不速之客的人群静了一静，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不敢违拗，只得不明所以地往峰下走。
人潮退去，飞星洞前的院落便又显得空旷起来。
陈青城挥手先设下了禁制，才向白筱筱点头示意，两人如前对面盘膝而坐。
刚走到半山腰的人们忽然听到一声通天彻地的响亮霹雷！
“这、这是什么？……”
人群乱哄哄的，虽然回头张望，但陈青城积威之下，竟没人敢回去看个究竟。
又是一道亮得耀眼的闪电，和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
这回众人看清了，那道雷正正劈下的位置，可不就是九曜峰的峰顶，飞星洞所在的位置！
“天劫！天劫啊！”猛然间有人喊了起来，“升仙雷劫啊！”
升仙……？
众人蓦然醒悟，不由得都叫嚷起来。
“北辰真人要渡劫飞升了！”
“怎么这个时候……”
“北辰真人，你要抛下神州不管了吗？……”
……
喊声纷乱，其中有艳羡，有敬畏，有惊讶，也有不甘。
北辰真人陈青城，这个最后的希望要离他们而去，那剩下的人岂不是要等死了？
“都给我闭嘴！”一个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青鹤所驾的飞舟。
飞舟毫不客气地在众人头顶盘旋了一圈，而后居高临下地停在半空。端坐舟中的那个青年身穿蓝色道袍，面色略带苍白，却在清俊中透出浓重杀气，令人望之胆寒，不是掌门青萍真人又是哪个！
“陈院长是我天问剑宗门下，他要舍身救世，还是飞升成仙，都是他的选择。若有人不满，尽管来找天问山说话！”
青年脸上一派乖戾之色，言辞也不留一点情面。众人本来听说青萍真人修为尽失，心下不免有几分小觑于他，但听他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识海之中，显然用的是真识之力，忍不住心生忐忑，纷纷低下头去。
“天问山一脉修仙数千年，有亏天地，有亏凡尘世间，但从不曾亏欠过修仙同道！”旁边的一朵锦鲤形状的云驾上，碧游元君朗声开口，“你们想对天问山说三道四，也先摸摸良心，看看自己配不配！”
配不配呢？
上次神州天裂之灾，是五大天宗联手设阵，陈青城亲自驱动阵法，而这一次，五大天宗中的五极楼率先驾飞舟逃离，剩下四家苦苦维持着人间秩序。
论起对神州所做的事来，谁还有资格指责天问山呢？
“轰隆”一声，似乎是刚才的升仙雷劫，竟在众人头上炸响。仔细看时才发现，只是碧游元君张手放出的一个术法。
“还不滚！”
青萍真人没有去看被碧游元君逼得抱头鼠窜的门宗使者，只望着不远处峰顶那一道道的雷光，颤巍巍地从飞舟中起身，深深一揖。
“拜别师兄。”
碧游元君也转过身，同样一揖到地。
“拜别师兄。”
……
当天雷打下第九九八十一道的时候，白筱筱只觉得半身酥麻，神智也变得有些恍惚。她不得不睁大了眼睛，努力地望着对面的陈青城，想从那张平静而坚韧的脸上得到撑下去的力量。
陈青城却长身而起，淡淡道：“出剑。”
他的话像一个命令，白筱筱本能地跟着他站起，也不顾手脚都软得几乎再摔倒回去，指间掐诀，已将惊虹剑召出，伸手持握，剑尖斜指向天。
指向那天穹中霹雷打下的位置。
与此同时，陈青城也做了同一件事。
绝鸣剑，这把曾令天下修仙道闻风丧胆的神剑，已出现在他掌中。
“疾！”
两道明亮如流星的剑光从两柄剑的剑尖同时射出，转瞬间便刺入高天云外。
仿佛要将苍天也刺穿一般。
一声比方才的霹雷更为响亮的声音，震彻苍穹！
白筱筱只觉得浑身倦怠消逝一空，轻飘飘的好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不由自主地便随着那两道剑光划出的天路向空中飞去。
金色的光芒从她体内源源不绝地涌出，开始还稍显微弱，但如涟漪般一层又一层地荡开去，随着漫天都被她的金光布满，那光亮也照遍了整片天空，与天穹笼罩下的九曜峰。
她看到正从半山退下去的人群，纷纷扰扰的十分凌乱，但其中有些偶然回头，便忍不住驻足观看。跟着停下的人便越来越多，直到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怔怔地仰视着她，然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不认得那些人，想必他们对她也并不熟识，只是因为千年以来，神州大陆再次有人飞升，而不由产生的震惊。
是以她移开目光，看向仍停在半山的那一只飞舟，和一朵锦鲤形状的云驾。
青萍掌门，和碧游院长。
他们终究还是来了。
来送别她，更是送别陈青城。
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清楚陈青城到底想要做什么。
白筱筱身在半空，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控制着自己，令她无法做出阻碍飞入天穹的举动，而法术也暂时施展不出。但一般的行动还是可以的。
因此她也像青萍真人和碧游元君那样，对着下面的两人深深拜了下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看到天问山了。
这个世界的既定法则，飞升成仙之人无法再留于世上，而是以一种超然的存在方式，进入更高的世界。
而从一开始便给了她归属之感，又让她走上修仙之路的神州世界，终将与她再无关系。
这时她也看到了陈青城，他以十分淡然的姿态跟随在自己身后，一样向天穹的顶端飞去。
然而她晓得，他和自己有着不同的归宿。
他送她飞升天外，自己却留下守护这片神州大陆。
千年，万年，直至永远。
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孤独的，而最后离开他时，仍然只剩他一个人。
但他竟仰起脸，向她绽开一个微笑。那微笑如此温柔，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感情。
白筱筱突然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流下泪来。她太了解这个人，知道他是真的在为自己高兴，为自己那逍遥自在的仙途而欣慰。
带着笑容，她再次提剑斜指苍穹，另一手掐起个凌厉的剑诀。
“疾！”
“你……筱筱！”
白筱筱听到不远处的叫声，带着她老师罕有的急怒，突然觉得心里无比轻松。
他这一辈子千算万算，想必算不到，对他百依百顺的小弟子，终于也有抗命不遵的一天。
她怎么可能留下他一个人！
剑光迅猛地爆裂开来，转瞬便将两个堪堪飞入天顶的身影都吞没不见，引得地面上的人又是一阵惊呼。
待到那刺目的光芒散去之后，天空中已经一片澄静，没有了飞天的人，也没有一丝云彩，碧蓝的天空宛若一块巨大透明的水晶。
……
神州修仙道的人们，忧心忡忡地接受了北辰真人携道侣双双飞升的事实之后，便开始弥漫起颓丧的气氛。
没了那个甘愿舍身救世的人，也没有了救世的办法，剩下的似乎只有等着毁灭了。
然而以天问剑宗青萍真人为首的四家天宗，不知何时又开始了动作。
在继续派遣门人下山，安抚和帮助凡尘人世的同时，他们也派人四处寻找矿脉草药，锻冶兵器，提纯灵石，禁炼法器……
不明所以的修家们还以为这是要攫取神州最后残余的灵气，但这一番行动一做就是六十年之久。
整整一个甲子又已过去。
人们渐渐明白过来，神州大陆的灵气似乎并没有消逝，反而奇迹般地恢复如初了。
神州修仙道仍然存在着，而且还将继续传承下去。
而那些天宗派往人间的门人，也帮助凡人找到了更多的办法，可以不依靠修仙道的术法生存。
他们学会了堪舆选址，使居住之地免于遭受水旱之灾，也学会了精耕细作，培育良种。
或者，到了下一次神州灵气衰竭之时，他们也已经可以顽强地生活。
……
和百多年前的天裂之灾一样，这一次也没有多少人真正晓得，是谁拯救了濒临绝境的神州大陆。
不过四大天宗中的三家，都轮流来向青萍真人探询过究竟了。
青萍真人的样貌，比起六十年前更加成熟了些，如今已有些像三十岁的人了，而且看样子，他还会渐渐地衰老下去。
失去修为后，他的寿数显然也大大缩短了。
而他自己看起来并不以为意。
“道法自然，”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人嘛，总是会老的。”
但他也不说当初阻止了灵气枯竭的，到底是不是陈青城，和他那个小弟子。
他只是郑重地纠正别人说：“白筱筱，她的名字。她是山中翠竹修炼化人，所以我们熟悉的人也叫她小竹子。”
“那她是飞升了，还是……”来人总会好奇地问，“北辰真人又怎么样了？”
这一次，青萍真人就欢快地笑起来，仿佛被问到了他最喜欢的问题。
“晴朗的夜晚，你往天上看。北方天顶最高最亮的一颗星星，那就是北辰真人。”
“这么说，救世的果然就是北辰真人，而且他还一直守护着我们？”
青萍真人笑而不语。
“那白筱筱呢？她也化作星辰了么？我们能不能找到她在哪儿？”
青萍真人一脸的“懒得和你多说”。
“那还用找吗？抬头不就能看见？”
问话的人抬起头，只见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轮骄丽的红日悬挂中天，正将她的光和热洒向这片神州大陆。
青萍真人不发一言，转身背起手，迤迤然地走入了深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