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万寿无疆
妙华深深看了小少年一眼,未说什么,牵着他步入正厅,桌上早已布好佳肴。
“叡儿若觉得活着甚好,这碗长寿面你缨绯姐也不算白做。”妙华屏退随侍,只留下缨绯同他们一道用膳。
小少年看着面前的长寿面,面细而瘦长,丝毫未断,小撒葱花,汤底清香,诱人食欲,他眸光晃动。
“城主啊,属下只是按您的吩咐下了个面而已,”缨绯连连摇首否认,看向小少年认真道,“这最为重要的面条可是城主醒的,还有这鲜汤城主看顾着足足熬了二三时辰!属下从未见过城主下厨,小主子啊,你这可是头一次。”
小少年听闻后,明澈的眼眸迸闪着熠熠灵光般看向妙华,“姐姐待我最好了!”
“咳咳……”妙华面皮儿薄,她才不想承认自己正是第一次下厨怕做得过于难吃被人记恨上呢,哎,看来今儿这锅只能自己背,没法让缨绯替自己扛了,“先尝尝,等会儿凉了。”
“嗯嗯!”小少年声未落就吃起面来,一根细长的长寿面,他嘴巴小小的却愣是一口气吃完。
妙华瞧他吃得挺香,心道有惊无险,但瞧着小少年吃得这么“卖力”,她有点担心给这孩子噎着,但又不好打断。
小少年吃得连汤底儿也未剩下,只留下空空的白玉瓷碗。
真有这么香?
妙华默默觑了缨绯一眼,后者示意厨房还有,妙华决定晚些时候自己也尝尝。
“真好吃!”小少年温顺感激道,“我从来没有过过生辰,谢谢城主姐姐和缨绯姐姐陪我过我的第一个生辰。”
小少年话落,缨绯微忖了一下,想起初见这少年还是在那陋室寒屋,凛冬时节,少年只穿着缝缝补补的单薄衣衫,家徒四壁,只有那未染纤尘的书卷装点,冷清萧瑟的宅院除却少年并无旁人,也就只有那老母鸡刚下完蛋,发出“咯哒”的叫声,添了丝热闹。
缨绯曾执行过多次任务,在不少侯府官宅当仆过,亲眼所见的,夫人、公子抑或小姐不论嫡庶,但凡失宠,又无母族可依,落得的下场很多时候比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还要惨。
她也不知自己何时心肠竟这么软了,早该习以为常,却还是心生怜悯。
妙华轻笑了声,为小少年夹了很多菜,“多吃些,长得快。”
少年乖巧地吃着菜,毫无忌口,碗中有什么就吃什么,哪怕自己夹菜,也只会夹面前几道菜。
妙华心叹,这小孩儿对自己还是抱有很强的警惕心,果然,仅是嘘寒问暖,陪过生辰还不足以打动他。
不过,这也才一两个月,不宜操之过急。
……
夜不成眠,妙华微有些沮丧,索性不等到明日,连夜便去了无铄黑市。
佹阁正在进行着夜场的竞卖,都是些奇物,可妙华没有半点兴致。
“是谁惹城主生气了,”冷宥瞥了眼桌上的酒罐,“呵,别是已经醉了?”
“没喝。”妙华淡淡回了一句,“啪”的一声,一袋灵石落于冷宥面前的桌案上。
冷宥随手掂了掂,“分期付的话,我是不是得考虑收息。”
“这是还你兄长的。”
冷宥闻言冷笑了声,放下钱袋,“那城主还是自己还的好,给我做什么?”
“……嗯,阁主说的对。”妙华默了一会儿后道,“那就当分期吧。”
冷宥打开酒罐,酌饮了一杯,“城主,我真是不懂了,你和我兄长二人这么般配,为什么就不能……”
“阁主,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妙华空洞地看着窗外。
“呵,除了我兄长,这世上没什么人值得我喜欢。”冷宥眉头轻佻。
妙华知冷宥的话外之音,身边莺莺燕燕,不过逢场作戏,他从未对谁动过情。
“嗯……”妙华又不说话了,半晌才道,“我有喜欢的人。”
“哦,并且,他不是我兄长。”冷宥接道,“既如此,那城主天天形单影只的作甚,跑我这儿来发闷愁又是作何,去找他啊。”
“我不能。”
“哦。”
“……”又是长久的沉默,冷宥独自喝了整罐酒,他带着醉意道,“城主,我其实很不希望你再接触我兄长,但……”
“但同你在一起的兄长,才不是‘少主’,而是个寻常人,我想要这样的兄长,呵……”
……
一年后,元月十九妙华行完及笄礼后,翌日便正式册立赖承叡为继任者。
她行事向来肆意,以至于她这一举措非但未迎来多少朝臣的驳议,反而使得不少朝臣反思己身,以赖老为首纷纷上书陈言己过。
他们希望锦都城主后继有人,方才催于城主的婚事,却不想他们的城主直接越过繁文缛节,为他们寻了位新主,他们一时措手不及,因着前事,又不好否认这位新主。
只得先默认了,后续如何,观察观察再说。
妙华并不吝于给机会让赖承叡表现,此后一年里,沂乡水患、歧阗商行之乱……他年纪虽小,但都处理地很好,渐渐也得到了愈多朝臣的拥护。
妙华乐得清闲,后半年早朝都时常不去,这小少年却也未曾敷衍于她,但凡有什么稍大点儿的事,必请示她的意思。
新修的城主府已然建好,妙华本打算将这作为小少年的十二岁生辰礼,待过完这个生辰,就可以搬去新居,可不曾想,这小少年却并不太愿意。
“姐姐,”小少年薄夜轻敲她的门扉,“姐姐,是叡儿。”
“嗯?”妙华房内灯还亮着,本着朝夕相处方便培养感情、教授引导的意图,她把小少年安排住在她的侧院,她牵着少年进了屋,语气温和,“叡儿怎么还不睡?”
“姐姐,我睡不着,可以听您讲故事吗?”
“叡儿想听什么?”妙华看着眼前的少年,已然初长成,孩子特有的稚气早已消退不见,反而难掩英气。
“就‘不该将油麦炒炒’那个。”
妙华不厌其烦又讲了一遍这个故事,“从前,可怜的弟弟失去了生母,迎来了刁难欺压他的继母,与继母一同来他家的还有个哥哥……有一日,继母对他们道,‘这里有两袋种子,你们兄弟俩一人一袋,种出油麦才可以回家’。兄弟二人应下,带上干粮便分头去种油麦,并约好七日后一同回家……继母一脸惊愕,她怒道,‘回来的怎么是你?!你怎么可能种出来呢?!我的儿呢?!’”
“‘我和兄长不在一处……我以为兄长已经回来了。’”小儿子支支吾吾疑惑道。
“继母急忙翻看了弟弟的包裹,脸色煞白,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过来,可她不敢说出实情……直到几日后,有村民发现了哥哥的尸骨,继母见后一夜白头,开始变得疯疯癫癫,逢人路道,‘我儿错多,不该将油麦炒炒。’”
这个故事是妙华在峄山时听一婆婆讲的,很多孩子围在旁边听,有孩子问:“为什么哥哥要把油麦种子炒了呢?我们都知道熟的种子是不可能发芽的。”
很多孩子表示赞同。
婆婆回答:“哥哥可没有炒种子,你们这些小孩子,再好好想想。”
“是继母炒的种子,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呀?”有孩子道。
“弟弟不是继母的亲生骨肉,继母想让弟弟回不来,故意将炒了的种子给弟弟,结果阴差阳错弟弟和哥哥的种子互换了,反而是哥哥回不来了,婆婆,我猜的对不对?”
婆婆没有回答。
有孩子附和道:“好像是这样,弟弟和哥哥分开前,对哥哥说过,‘哥哥,我的种子更黑更大,肯定能种出更好的油麦,母上看了肯定会更开心,哥哥为长,好的该让给哥哥,我和哥哥换换吧?’然后哥哥同意换种子。继母耍的手段反而让自己儿子食了恶果,这告诉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否则是会遭报应的!”
孩子们觉得这位孩子非常厉害,皆鼓掌认同。
妙华曾有意试探少年,便将这故事和故事外的事都讲给小少年听,想看看少年的反应,小少年却并未表态,她是有些失望的。
所以今日,小少年主动提起要听这个故事,她还是有些惊喜的。
“姐姐,”小少年浅褐色的眸子乖顺地看向妙华,“我觉得他们说的都不对。”
“嗯,那叡儿是怎么看的?”妙华轻笑道。
“其实婆婆一开始就说了答案,”小少年垂首道,“炒油麦种子的不是哥哥,而是继母,还有弟弟。”
“继母欺压弟弟,而哥哥抢夺本属于弟弟的家产,弟弟早已心生不满。因而弟弟撞见继母炒油麦种子后,故意借此机会报复这对母子,他早有准备……两袋种子早已换成都是炒过的,因为这样,无论哥哥换与不换,他都能达到目的,而说与哥哥换了才逃过一劫只是他的托辞。继母发现真相后,却不敢明说,一是她问心有愧,二是因为她已失去了儿子、失去了丈夫的宠爱,她成了仆,而弟弟成为了唯一的家产继承人,她不敢再得罪弟弟。我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为重要。”
“姐姐,我说的对吗?”小少年浅浅道,人畜无害地如只小白兔。
“或许?”妙华不置可否,这多心眼儿的少年总算敢同她讲真话了,她看着少年道,“叡儿若是这继母,定不会失手,不过,叡儿不是她,而是弟弟,”妙华轻笑了一下,“好在我亦不是这继母。”
“姐姐当然不是,姐姐待我最好了,”小少年仰首道,“我也会待姐姐好!”
“我只希望,叡儿能保有一颗善心,”妙华轻拍了拍少年的肩,“有时候,为了自保亦不至于生害人之心,自保的手段有很多,达成某一目的的法子亦有很多,而害人与否却是你可以选择的。”
“很晚了,叡儿该睡了。”
“姐姐,明日的长寿面可以加蛋吗?”小少年停在门前,巴巴道。
“嗯,长寿面加蛋,我记得是长久团圆之意,”妙华摸了摸怀中的狼崽,“叡儿想吃自是可以加的,但是呢,”妙华看向眼前已能同自己平视的少年,“我不保证这是否灵验。”
“姐姐,我不想离开您。”
妙华将少年推出房门,只道:“叡儿,生死有命,要学会看开,夜很深了,你该睡了。”
小少年抿唇,站在阖上的门外良久,才依依不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