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灵。
我不知自己何时出生,只知道我自出生起就这样飘荡者,亿亿万万年。灵的生命无穷无尽,我们会始终这样存在着,直到沾染了恶念,被斑驳了灵体,然后消散于世间。
我们真切的存在着,但除了自己,很少有人能看到我们。所以大多数灵直到消散后,散灵之歌响起之时人们才能看到天地的异象,那证明着曾有一只灵存在过。那天地之间点点的荧光,萦绕整夜不散,九天之上悠扬着一曲悲歌,久久不息。人们惊叹于它的美丽,那却不知那代表着什么。
散灵之歌。美妙而又凄凉。
我同所有的灵一样,就这样懵懂的飘荡了亿万年,直到一道强烈的光将我包裹,我只觉得好温暖,然后身体一重就失去了知觉。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我仿佛变得不同,我开始有了悲喜,能察觉到鸟鸣风吹。但同时我仿佛又失去了什么。耳边好似有个声音告诉我,好好去体会你所经历的一切吧。
我不能离开这个禁锢住我的树,但是没关系,我仍然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新奇。
这里附近是一个寺庙,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来参拜,也有求姻缘的人将写了心上人名字的木牌挂在我身上,我听到许许多多的人对我诉说的他们的故事,也有相携而来的伴侣在树下相拥,我不禁有些好奇,他们口中的情是什么。
有一日,来了个不同的人。她穿着一袭桃红色的纱衣,美丽的双眸像明亮的星星。只是一眼我就知道,我喜欢她。随后的日子,她总是跑来玩耍,有时是躺在我身上睡觉,有时是倚着我捧着个木盒子拨来拨去,对了,那些人好像说那盒子是个叫琴的东西。
有一次晚上她坐在我身上手上摆了个什么姿势,浑身就发出了一缕柔柔的光,那光让我好舒服,我忍不住想要更多光照在身上,但是那光突然消失了,她好像发现我了。她盯着我半晌,我好像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却听她说:“原来是个开了灵智的妖灵,小东西,你也是一个人么,那不如我们做个伴吧。”
我们相伴了许多许多年,我学着她的方法,终于修出了形魄,我终于可以脱离树身出现在她眼前。她教我穿人族的衣裳,学人族的习俗。和弹奏那把她视若珍宝的古琴。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宝贝那把琴,她对我说了一个故事。
那是个十分老套的故事。大抵便是一个花妖恋上仙君最后却不得善终的故事。仙君下凡除魔之时,仙力波及了快要修成人形的桃花妖,仙君心中有愧便以几身仙力滋养其形魄,终于花妖化成人形。花妖感念仙君护养之恩,便自请终生侍奉仙君身侧。仙君允准。两人相伴千年终于互生情意,却不为天规所容,终于天庭判处仙君削去仙籍永世不得重列仙班,花妖魂飞魄散之刑。可仙君却拼死护着花妖用尽最后一丝仙元保住了花妖的妖丹,自己却再难支撑堕入了轮回道。
她对我说,我就是那个桃花妖,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
她时常下山到各处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与我说她在山下的见闻,我很好奇,但多年来我始终没能修成形体,这使得我无法脱离本体太久。无法与她一起去看看山下的繁华究竟是何模样。
不过也没关系,总有一日,我也能亲眼去看一看她说的江南烟雨与大漠落日。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有一日她又一次归来的时候满含欢悦的对我说,阿梨,我找到他了。我心里一怔,真好,她终于能得偿所愿了。
她说,阿梨我或许很久不会回来,我想陪着他,一直陪着他。我听见自己说,好。她走了,临行前我送了她灵的祝福,希望她可以一直像今日一样快乐。
夭夭,要幸福啊。
她走后的日子,我仍然像从前一样修炼,仿佛她只是下山一段时间,很快便又会回来。但我心里知道这次分别我们或许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再见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灵的生命那么那么长,总会再见的。
可是我没想到,我们的下一次见面那么快。
她全身是伤的倒在林中的那一刻,我慌了。她一直是个强大的妖,我从未见她生命气息如此微弱的样子。她躺在我怀里,手里死死握着那颗舍利对着我笑。
我问她为何去偷舍利,她是妖,舍利这种佛门圣物是万万不能靠近的。这是她告诉我的。
她只笑了笑对我说,阿梨,你还不懂。当你遇到一个人让你情愿连性命都可以舍弃的时候,你便能明白我了。
原来那位仙君当时为了保住夭夭不只散了仙力,更燃了神魂,他们只有这一世,此生过后六界都再也不会有渚微仙君了。
那位仙君原来叫做渚微。
夭夭对我说,阿梨,我不想做妖了,没有他,漫长的生命又有何趣味。
我拦不住她,只能看着那颗舍利渐渐融化了她的妖丹,但她却仍然紧握着,仿佛握住的是她口中的值得她放弃一切的爱。
丝丝缕缕的妖力从她身体里飘了出来,疯狂的涌进了我的身体,我想问她为什么,却被那庞大的力量冲击的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恳求的望着她,不要,快停下来。
阿梨,我希望有一日你能明白,但又希望你永远不要懂得。
她走了,我只能坐在沾染了她的血迹的零落花瓣中就那般看着她拖着破败的身体,一步一步蹒跚的走远,我就那样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半片衣角,也依然望着那个方向。终于最后一丝妖力也进入我的身体后,我放佛第一次体会到心痛的感觉。
原来灵也会心痛么。
我仍然没有形体,就这么一个人待在梨花林里。看过了寒来署往,数遍了花开花落。
林中又来过许多不同的人,来来去去,我还是自己。
直到后来,又有一个人突然闯进了我的生命。
那一夜,我如同往常一样,躲在梨花树中吸收着月之精华。有个人倚在我身上,吹起了从前夭夭常弹奏的曲子。我一时惊喜,以为是她回来了,但是我从树里跑出来却只看见了一个男子,那是个很清隽的男子,眉眼间温柔和煦,动作中超然洒脱。他穿着一身极普通的长衫,就那样靠着树缓缓吹奏着。
我知道,他同夭夭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能看见我,我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本该如此。
我问他这首曲子的由来,他不知道。夭夭,可是你么,你终于和你的仙君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么。我请求他再吹奏一次,他答应了。是啊,我是灵,我能一眼便知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对万物都含着温柔的人。
那一夜,他吹着萧,我望着他,一遍又一遍。
临别之时,我赠了他灵的祝福。是的,我喜欢他,他是阿梨第二个喜欢的人。
修成形体那夜,我的灵体被撕扯着,痛的我感觉自己可能就会这样死掉的时候,我听到了有人为我祈愿的声音,我不知怎么一下子浑身充满了力气。冲破了那倒一直禁锢着我的屏障。
我化形了,有形体的感觉还不错。
我清晰的听到他心脏的跳动。令人迷恋的的声音。
他的名字,叫做枫越。
我会同他一起下山,我并不感觉意外,好像我们之间特别的联系注定了会这样,我仍然忐忑,但是我选择相信他。
我没想到会遇见那样的夭夭,她的生命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我甚至能感应到,她何时会死去。看着她的笑脸,我却只觉得难过。
我见到了那个夭夭心心念念的人,极平常的模样。
但是看着他们相处时的样子,我好像又有些明白了枫越与我说的归属到底是什么。夭夭的归属,或许就是那个男人吧。
我和枫越离开了夭夭的小院,路上我对他说,不要离开我。
他答应了我,我想着,就一直这样下去吧,也很好不是么。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样安稳的日子那样短暂。
我们被围攻之前他对我说,“阿梨,答应我,永远不要让自己的手中沾染血腥好么。”他那样急切的看着我,箍着我的双手用力的让我觉得有些疼。
我对他说,好。我答应你。
第二日我们被一群人团团包围的时候,他好似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场面。没有丝毫意外。我被他蒙上了双眼,他在我耳边轻声嘱咐我等他。
然后我封闭了自己的四感,这是我答应他的。
周围的气息很是杂驳,各种杂念纷乱不堪,我甚至感应不到他的情况。从我有了妖体之后,我对人心感知的能力也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弱了。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下刺痛,扯开布巾,看到的就是他浑身是血,摔落在地上的一幕。
我失去了理智,只知道心里有一团毒火,嘶吼着要焚尽周围的一切。我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清楚的看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一半却又毫无意识的选择沉沦。
重新恢复理智的时候,我只看见了一片尸山血海,是我所为。但不知为何,我心里竟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平静。
我将枫越带回了梨花林。以燃烧妖元作为代价。我想着,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也算得圆满了。我仍然贪心的想要他陪我最后一程。
是的,我快要死了。那团焚灭一切罪恶的毒火,终于也会将我,一起吞没。这就是灵的命劫,没有任何力量能伤害到的灵,却终于会死于自己心中的恶念。
我将剩余的妖力都注入到他的身体,护住他的心脉,维持着他的生命。剩下的时间,就只这么静静靠在他身上,听着那微弱的心跳。
当最后一缕阳光也隐没在云层之下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体里的灵魄慢慢开始溃散。我眷恋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我的心里已经那样重。甚至逾越了我自己的性命。
我忽然间就明白了夭夭的选择,在我遇上了那个同样值得我为他放弃一切的人的时候。
我可以施法让他忘记我的,但是我没有,大概我终于还是有些自私,我想他一直记得我,一只叫做梨清的灵。
我的时间终于还是到了。
我吻了他,然后看着他气息变得平稳,心跳也有力起来。我笑了。我赠予了他一只灵生命终结前最后的祝福,他不会死,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
灵生于晨光熹微,死于暮色夜合。我也会是一样。
最后一丝灵体飘散开来之前,我想起我还来不及对他说。
阿梨已经找到自己的归属了。
他,能听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