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族的民间传说
雾气笼罩长安,一场难得的朝雨,将路上的尘土重重地压到了地上。几匹马的喘息声急促而笨重,马车里运送着用纸包起来的柑橘,留在泥土上重重的车辙。
朝雨如同根根透明的细针,穿过泛着橘色光芒的云彩,一根一根地砸在男人的蓑衣上,让他那黝黑粗糙的皮肤生出了一块一块的红晕。在长安街道边那一座又一座的奢华府邸外,清晨的光是模糊的,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如同一个又一个红袖舞女悬袖于梁上,翩然起舞。
在男人模糊的想象中,红袖舞女那柔美的身段悄然离去,满座衣服镶嵌着珠玉的宾客纷纷举起酒杯,向男人敬酒。
马儿的一声嘶鸣逼他从想象中醒来,那朦胧却又让人感到欢愉的烟雾散去,他懊恼地执起马鞭,打得马儿咿呀乱叫。
此时,道旁的一扇小门突然被推开了,从中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毛茸茸的短发压在灰色的尼姑帽下,鼻头红红的,两只黢黑的眼睛正瞧着那运送柑橘的男人,几滴水晶似的泪珠粘在她茂密的睫毛上。
他又注意到她的头发,居然是参差不齐的短发,刚刚只有一个手指那么长,如同是被虫蛀了的老树。小女子确是好看的,她的好看使她那奇怪的头发看上去都没有那么突兀,可男人不能再看她了,因为她那一身不容亵渎的衣服。
忽而,一双大手好似鬼针草一般抓住她的衣服,她的后脚被迫一缩,就像是一个轻盈的木偶,快速地退回到那扇门去,消失在了男人的视野中。
可那女人的泪珠,通红的双眼并没有消失在男人的心里,他粗鲁地勒住了马儿的缰绳,一个跨步从马背上越了下来,头上那顶破旧的,几乎都要散落开来的斗笠如同被弹弓打下的鸟儿一般落到了地上,飞溅起一个大大的水花,然后挣扎着打了最后的几个旋。
他伏在那扇橡树门前,眼睛发出灼热的光,似乎要把这扇薄弱的门射穿,他的拳头密密地打在铁环旁,惹得铁环噼啪作响。
“开门,给我开门,你们把刚才那个女子怎么了?”他的声音如同一只凶猛的野兽。
那扇橡树门锁得紧紧的,里面没有丝毫动静,倒是对面的人家开了大门,一个魁梧家仆指着男人的鼻子大骂着:“大胆狂徒,一大清早便在此无礼地敲寺院的后门,也不怕冲撞了佛祖。”
男人的拳头似乎被泡到沸水里煮熟了,从里到外都软了下来。他不再说话了,眼皮似乎都要垂到地上,如同行尸走肉般上了马,继续赶路了。
2
此次的柑橘运送地十分成功,男人交货后,在北市缓缓地走着,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忽而断开了,他忽然变得头昏脑胀,无力再行走了。
他才十九岁,脸上却已有了皱纹,眼角的细纹如同是在他的血肉成长的时候,将数不清的凌乱的丝线放了上去,让血肉略过了丝线,只长在丝线的周围。在那细纹上,漫布着他的泪水。
偌大的长安城,他是个真正的丧家之犬。可是谁曾想一年前,他是长安城中极富盛名的公子哥,唤作玉仍。
相貌一流,才高八斗,白衣翩翩,举樽邀月,宾客满座,珠玉琳琅……这些常见的字眼伴随着他一个又一个的日夜,走到哪里,都是无数人的追捧与尊敬,他十指不染阳春水,那尊贵的手指,只是每日翻着一本又一本的书。
直到有一天,他的阿爷贪污被人揭发,朝廷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诏令,母亲气急身亡,阿爷几个做官的哥哥被流放,只有他还未曾做官,只是被贬为庶民,独自被留在长安城。昔日的亲朋好友都换了一副嘴脸,他只能自谋生活,用劳动来换取金钱,一趟一趟地将柑橘运到集市上。
紧挨着乱葬岗的茅草屋,死人那腐朽的气味就像是长在那一根根茅草上,就连吃饭用的碗,也沾满了那一种他未曾闻过的恶心气味,他在每个夜晚,裹在芦花做的被子里抽泣,胸口抽搐着,就像马上要被掀开了。
3
又是寻常的一天,玉仍赶着马车,身子在有规律的颠簸中渐渐沉重了起来,却听见砰地一声,一个东西貌似从墙上掉了下来。
玉仍被这一声惊到了,赶快转眼看去,只见在昏暗的光线上,地上伏着个什么东西,缓缓地抽搐着。
他把她的半个身子扶了起来,看到她那张沾满污泥的脸,却是闪过了一丝惊喜,是她,是那天早上他碰到的小尼姑。
小尼姑微微睁开双眼,柔嫩的嘴唇艰难地吐着字:“求求你,带我走,现在就走。”她那双如同树枝一般干瘦的手如同长出了倒刺,紧紧抓在玉仍的胳膊上。
玉仍没有多想,一把把小尼姑打横抱在了怀里,将她放在车子里。
在那成群的柑橘的一旁,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柑橘。
他将马车掉头,转向了他那间茅草屋。
小尼姑好转得很快,可她不说话,两只眼睛如同棋子般静谧,似乎只剩下了一具皮囊。
两人除了简单的寒暄,并无其他,玉仍不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只问她吃饱了没有,有没有什么想让他买回来的。
时间变成了温和的水,流淌在茅草屋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有一天,玉仍运完柑橘回来,只见小尼姑头上披着一个绣着一对鸳鸯的珊瑚色头巾,正坐在茅草屋外面,借着清晨那明亮又不刺眼的光线,正为他缝着衣服。
而她缝着的衣服,却是他那件不知被他打湿了多少汗水,胸口处露了一个洞的破旧上衣。
玉仍的脸腾得红了起来,两只手局促无措地交叉到一起,说道:“不用这么麻烦的,衣服破了就破了。”
她笑了,贝齿轻露,如同细细地柳叶被湿润的风吹起,使玉仍看呆了,纵使曾经的公子玉仍见过多少美人,都比不上这一瞬间,在简陋的茅草屋旁,婉转笑着的女子。
“其实,我叫姜婉娈。”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玉仍一字一顿地答道,她的名字如同她的人一样。
“你读过书?怎么……怎么会?你说过叫玉仍,难不成,你就是以前的那个公子玉仍?”她的脸上闪过惊愕,眼里却增加了些许光芒。
回想起那天,玉仍只记得那天他仿佛沉溺入了一个梦中,梦中鸟雀衔着缤纷琳琅的玉枝,为他搭成了一个奢美的巢。他的茅草屋不再是茅草屋了,变成了一个家,他不再是这个长安城的丧家之犬。
4
后来小尼姑告诉他,她本是姜府正妻唯一的女儿,只是父亲新娶的妾诬母亲谋害祖母,而母亲的母家没落,因此被父亲休妻,赶出府去,她被送进了尼姑庵,为祖母念经祈福。
只是她没想到,那个恶毒的女人记恨之前婉娈母亲对她的打压,竟买通了从小在她身边伺候的丫头,在寺院里多番谋害,想要致她于死地,她不敢吃东西,每天都在想尽办法逃出去。
还好,她碰到了玉仍。
两只石头是冰冷的,可如若摩擦起来,便可产生火苗,光与热会带来无尽的温暖。
婉娈的头发和她在院中种下的花草一齐长长了,在她弯下腰在溪水旁洗着衣服的时候,她的头发洒满了瘦小的肩膀上,在这艰苦的生活中,只剩那绝美的头发却还像以前一样生长着。
玉仍站在她身后,眼前灿红的霞如同变为了墨,娇艳地涂抹在每座山峰的空隙中,他似乎可以看到花和青草散发出的香气,把他紧紧围住。
他手中紧紧握着他打算给婉娈看的东西——用柑橘皮做成的海棠花簪,他买不起别的,只能用这种东西来讨她的一个笑。
“婉娈。”玉仍轻轻叫道,带着落霞残留的暖意。
她缓缓转过头来,从水中刚刚抽出的手掠过鬓边细乱的,在落霞的照耀下散发着光的发丝:“你怎么来这里了?”
玉仍心紧了一下,脚步缓缓挪到她跟前,半蹲了下来,将那只海棠花簪放到了她的耳上。
“等我有钱了,便将这只花簪换成金的,换成银的,给你戴上。”他的眼神炙热而真诚。
婉娈笑着用冰凉的手指触了一下他的鼻尖,说道:“你可要说话算话啊,我想,我们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你要是忘了,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很喜欢说“我们”这个词,却不知道,就是这个词,一声一声说进了玉仍的心里,把他的心牢牢地绑在了她的身上。
5
白天渐渐变短了,最令穷人们恐惧的冬日悄然到来,婉娈惧冷,就算玉仍家中有些取暖的东西,她仍瑟缩成一团,脸上苍白的如同屋外的雪,好像微微吹来一股风就能把她吹得东倒西歪。
玉仍以前并不是个体贴的人,在娇生惯养下,他甚至并不孝顺,现在却冒着风雪砍来一捆又一捆的柴火,两只脚全是冻疮,紫红色的脚没有一丝知觉,他脱下上身的衣服,用自己残存的体温为她温那冰块似的脚。可婉娈又发起烧来,甚至昏迷了过去,气息微弱。
屋外,曾经骄傲不可一世,不信神佛的少年跪在雪地上,乞求上苍能让婉娈活下来。
数九寒天终于过去了,婉娈终究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她的脸色终于回复正常。
春来了,茅草屋中,少年与少女结为夫妻,约定就算是海枯石烂都不会分开。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爱的激情慢慢转化为令人上瘾的依赖,他们不再那么频繁地说着肉麻的情话,而是互相交换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曾经的故事或者是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他们越来越了解彼此,两个人快要变成了一个人。
婉娈说,她小的时候听到牛郎织女的故事,便十分羡慕,该是怎样的爱情,才能使男女生死相依,被送到寺庙以后,她一直幻想着自己会飞就好了,飞到一个能与她相爱的男子身边,她早早就知道,寺庙不是她该在的地方。
6
五年过后,玉仍靠着攒下来的收入,在集市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可以在集市上叫卖柑橘,卖完剩下的便拿回家给自己的妻子婉娈。
婉娈总是在干完农活后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剥着一个又一个的柑橘,剩下的柑橘皮在她灵巧的双手中变成一只又一只的海棠花。
一日,玉仍正在集市上叫卖,他的声音是整个集市上最洪亮的,可他却突然收住了嘴,整张脸都皱缩起来。
“玉仍,你真的在这里?”一个穿着华丽的男子走上前来,言语中透露着饱满的喜悦。
玉仍紧张地吞咽口水,刚想拒绝承认自己的身份,却被那个男子握住了双手。
“天哪,真的是你,恐怕消息还没传到你这里来,你阿爷昨日刚被平反了,现在正往长安来呢,皇上还给你赐了官职,要将许家的大女儿许配给你呢,那可是长安第一美人啊,快和我走吧!”此人正是之前玉仍的好友,只不过玉仍落魄以后便不再与他来往。
听到这个消息后,玉仍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仿佛这一刻他便不是自己了,变成了一个虚幻的人,整个人都漂浮在空中,他跪坐在地上,眼中流着泪,大声地哭喊着,若不是双手被好友搀扶着,他早就全身瘫软,倒在地上了。
豪美轻盈的轿子落到了身旁,玉仍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去,重新回味坐轿子的感觉。
玉仍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他想到了婉娈,茅草屋中,他的妻婉娈,在多年的劳动下早已苍老不堪,头上银丝已有许多,一眼看上去像是三十多岁的女子,况且,婉娈在从墙上摔下来的时候落下旧疾,再加上冬日的严寒,早已没有了生育能力,就算把她带走,他该怎么告诉别人那是他相依为命这么久的妻呢?
“玉仍?你怎么不上来?”好友问道。
玉仍嘴角抽搐着笑了笑,说道:“来了。”
他的心大力抽动了一下,可他看上去气定神闲,脚一抬,便踏进了轿子。
7
公子玉仍又成了长安城炙手可热的人物,不过直至大婚那天,他都惴惴不安,每晚入梦都是婉娈过来找他的场景,在这些梦中,婉娈有时是年轻的模样,有时是戴着尼姑帽的样子,甚至还大着肚子来找他。
他不敢再睡,只是呆坐在几案前。
许家女儿成了他的妻,凤冠霞披,八抬大轿,长安城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美丽的新娘。
他好奇为什么婉娈不来找她,是不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日子久了,他也想过把婉娈接过来,可是时间越久他就越不敢回去见她,也就越犹豫。慢慢的,他居然不再惦记这事了,许家女儿为他生了嫡长子,白胖可人,玉仍设宴数十天,喜悦不已。
宴会的最后一天,许家女儿戴上了一只海棠金簪迎接宾客,玉仍站在她身旁,双眼空洞,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起身站了起来,疯了似地向门外跑去。
他就是该这么跑的,跑得鞋子都快掉了,发冠都快散落了,这么多年了,那个运送柑橘的车夫玉仍早就刻进他的骨子里了,哪里那么轻易就变回公子玉仍。
他跑啊跑,跑到曾经的那个茅草屋,两条腿快要断了,他在路上想象着婉娈的样子,他说什么都要把她接回来,让她不用再冬日受严寒,也让她戴上好看的簪子。
茅草屋早就破败不堪,结满了蜘蛛网,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坟墓上插着一只木头做的海棠簪子,好看的紧。
8
长安的公子玉仍刚过完五十大寿,带着儿子和女儿们去洛阳游玩,顺便去有名的寺院上香。
寺院内绿植遍地,泉水叮咚,玉仍顿感愉悦,四处走着,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盘坐在蒲团上,安然地诵经。
他站在那里等了好久好久,日暮时分,蒲团上的尼姑终于起身进屋,却不曾看他,他追了过去,却被她身旁的小尼姑们拦住了。
他一直候在外面,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他不肯离开,就这样站了一夜,谁也劝不走。
清晨的露水很重,他感觉自己头重脚轻,快撑不下去了,却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连坐都不肯。
太阳出来的时候,一个小尼姑走了出来,对他说道:“我师父让我告诉你几句话。”
“你说吧。”玉仍回答道,他两眼泛红。
“司马迁曾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金玉富贵,滔天权势,是柑橘的肉;郎情妾意,海誓山盟,不过是那橘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