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姬府关上门又热闹起来。
一屋子烫手山芋,烫,真烫。
姬府的主人昨夜没能睡个安稳觉,一大早起来又忙坏了,忙着劝众人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好还她个清净。
柿子挑软的捏。
慕容清正独自坐在院中读书,三岁的孩儿蹒跚追着小狐狸不停。
“不知清河公主日后有何安排呢?”
“倒也是,没有呢。”
“建康城诡谲云涌,幼子尚稚,此地可不是安居乐业的处所。我向来悲天悯人,倒是可以解囊相助……”
慕容冲却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忽然打断了她:“银钱,便收下了,慈悲,请拿回吧。”
姬商气急败坏:“我现在可算知道了,三年前你们让我定居建康,就是为了今日这一茬。”
“姑娘这可就冤枉我们了,我们只是,废物利用。”
锦行整着衣襟走出来,微微一笑:“姑娘放心,事儿办完,我们即刻就走。不过嘛,往后想来,自会再来。”
姬商:“……”
慕容冲看着慕容清:“三日后,司马道福送葬。你随执素一同出城,带上姬商姑娘所赠银钱,南下会稽。”
慕容清一怔,淡淡笑了笑:“好。”
姬商:“……”
锦行又重新将视线移到姬商脸上:“说起来,皇后娘娘呢?”
姬商有点心虚:“她兴许是太累了,还睡着吧。”
“哦?”
慕容冲挑眉:“你做了什么?”
姬商组织了一下措辞,半晌,才道:“我就是试了下百日醉的解药效果。”
昨夜,姬商正安安稳稳在床上睡觉,小狐狸忽然从臂弯里探起了头,机敏地竖着耳朵,怕遭了贼,她只好披上外裳,起来查看。
她正推开门,便见一男一女落在她院中。
那女子见了她,有些惊诧:“姒淑仪?”
她一愣,莞尔:“皇后娘娘,忘了许多事,倒还记得我。”
男子作了揖:“执素又来叨扰姬商先生了。”
姬商有些气恼:“不用说,肯定是慕容冲和苏锦行的主意了?他们可真是胆大包天,连皇后娘娘都劫持了。”
她说着,忽而眼波微转:“皇后娘娘,不如,我让你将往事都想起来,如何?”
翘楚头脑一热,竟乖乖服下了姬商新调配的百日醉的解药。
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五日光景。
慕容清已混在司马道福的送葬队伍中,安然离开。
翘楚缓缓睁开了眼睛,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又重新回到了脑海里。
“恭喜你了,雨过天晴。”
循声而去,锦行正坐在桌旁,慢悠悠喝着茶,看着她又道:“不仅我等候多时,司马郁,也要等不住了呢。”
翘楚一滞:“他在哪?”
锦行唇角微扬:“他自然,还在琴中。等君采撷呢。还有最后一步,我就不代劳了,须你自己做。”
翘楚忙问:“什么?”
锦行轻巧地笑:“弹琴。”
翘楚下意识地瞧了瞧自己的衣裳,仍是皇后的仪制:“那便容我收拾收拾吧。”
这日未时,翘楚收拾妥帖,换上了寻常姑娘家的衣物,居然也良家妇女起来。
她坐在院中,琴弦在她手下碰撞着,发出悠长的曲调,余音绕梁。
慕容冲带着锦行坐在屋瓦上,一处可以纵观全局又不会轻易打扰他们的地方。
“果然是比我弹得好一点。”
“夫人也很好。”
“小八,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昧良心的话了?”
“只要,夫人开心。”
“小八,魅凝成了。”
那琴身忽而一颤,琴弦不受控制地自己弹奏起来,一道光华自琴身而出,笼在了落满杏花的地上,须臾,光晕退去,地上竟躺着一个婴孩。
“娘。”
那婴孩居然立时就能开口说话了。
翘楚一怔,捡起了他:“我可不是你娘,我是你娘子。”
这婴孩长得很快,过了没两日,就成了个少年,倒是很乖。
“娘,我叫什么名字?”
“不要叫我娘。我叫翘楚,你嘛……就叫言刈吧。”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翘楚,那个姐姐说要拿我试药。”
“她吓唬你呢。”
“翘楚,你是我的娘子吗?”
“是啊,我等着言刈长大来娶我呢。”
“那从今天开始起,我就要保护你了。”
“好。”
……
姬商在药阁中磨着药,颇有感慨道:“几百年前,我碰到过一只魅,还有一只桃花小妖。”
锦行有些好奇:“那他们后来如何了呢。”
姬商磨药的手微微一滞:“后来,烟消云散了。只留下了一个女儿,不过,运气不错,被一个路过的仙人顺手捡了。”
锦行轻叹道:“那倒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呢。”
姬商忽然抬起眼睛:“丫头,你可知,这魅,若是个男子还好。若是女子,有一大忌,切不可生产。如若是你,该当如何?”
锦行看着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又过了些时日,言刈已和翘楚一般高了,开始学习剑法,每天都很刻苦。
他每日在杏树下舞剑,翘楚就每日坐在一旁看着。
这一日,她看着看着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锦行已坐在面前,看着她:“你可还想让他记起来?”
翘楚淡淡一笑:“苏姑娘知道我昏迷的那些时日看到了什么吗?”
锦行托着下巴:“那就劳烦皇后娘娘说来听听了。”
翘楚缓缓道:“过去的一幕一幕在我眼前流转,我看到了他,看到了我,还看见了司马曜,我们三个人的过往交织着、纠葛着,司马曜负了他,我却也负了司马曜。”
她微微一顿,又极好看地笑了:“可是,我想,从前的事,也不要紧了。往后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司马曜爱翘楚吗?
大约是爱的,深爱、病态。
他自小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他自卑到无地自容。他不受父亲宠爱,也不受别的孩子待见,只有翘楚总是冲他笑,这样灿烂的笑容啊,照亮了他内心的一方天地。
司马郁手下的人办事不牢靠,司马曜知道了他在查他。
狩场上的刺杀,是他所为,为了试探司马郁,为了警告司马郁。
他就隐在暗处,看着这一切。他原本,也没打算杀了司马郁,可翘楚喊得那一声,司马郁。
他不能够忍受。
爱到深处,他不仅要囚住她的人,还要囚住她的心。
可惜最后,不管是人也好,心也罢,都得不到。
“那么。”
锦行看着她:“我们要走了,你们也该走了。”
翘楚抬起眼睛:“长那么大,几乎都是在皇宫里。倒不知、该去何方?”
锦行笑了一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什么,你们终于要走了。”
姬商提着菜篮子站在连廊下,有些惊喜,又轻咳两声:“我是说,你们怎么要走了?”
慕容冲不知何时坐在了阑干上,挑眉:“怎么,姑娘想留我们?”
锦行轻笑出声:“若是这样,那夫君、我们可得从善如流了。”
姬商:“……”
五日后,谢安北上巡视五州,随行不多,却坐了一顶宽敞华丽的马车。
出城门五里地,马车停了下来。
从马车上跳下二男二女,其中一男一女带着斗笠。马车便又向北去了。
带着斗笠的二人正是翘楚和言刈。
另一男一女自然便是锦行和慕容冲了。
锦行笑盈盈地道:“一别两宽,我尚有些话要同言刈说一说。”
她说着,拉过言刈,在一旁不知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朝慕容冲眨了眨眼,眸中有些笑意。
慕容冲握住了锦行的手,颔首:“那么,就此别过了。”
锦行从怀中摸出了叠厚厚的银票,交到了翘楚手里:“出门在外,总要些银钱傍身。这些,就当是我们相识一场的赠礼了。希望再也不见,翘楚。”
翘楚一愣,接过了:“好,苏锦行。”
便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言刈,她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翘楚,我大了。”
“我知道啊。”
“所以,我们成婚吧。”
……
锦行望了眼他们离去的方向,已瞧不见人影了。
慕容冲看着她:“说了什么?”
锦行抿嘴一笑:“我和他说,他是魅,是没有生老病死的。可翘楚会老、会死。他却只是淡淡一笑,说,那就每一辈子,他都会找到翘楚、陪着她生老病死。”
慕容冲淡淡道:“他终究还是,司马郁。”
“他是他,却也不是他。他更坦率。”
锦行说着,忽而靠近了他:“小八,你知道为何我要让翘楚弹琴吗?”
慕容冲一滞:“为何?”
锦行唇角微微勾起:“我可是很深谋远虑的。万一他第一个看到的是我,喜欢我怎么办?”
慕容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