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日,本就岌岌可危的姑孰司马府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司马府上唯一的妾室,二十年前不知何故恢复了司马国姓的司马娇娇,被鬼缠绕,实实在在地疯了。
她拖着丰腴的身子,衣不蔽体地从沉香小榭中惊慌失措跑出来,倒还不忘替自己已然明日黄花的脸蛋铺上厚厚的脂粉,只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眼角的沟壑,反而添了几分凌厉。
桓温已经多年没有来过她的院子了,也不许她出自己的院子,守了半辈子活寡,心中郁闷,爱耍小性子,对院里的下人总是颐指气使,动辄打骂,当下半疯半醒间,侍女拖不住她,也懒得拖她,加上桓温病重、守卫全被调往了外头,她就很顺利地出了院子,一路朝前院跑去。
她一路上,拢共只有两个人同她说话。
起先,半路上,碰到了桓温的小儿子,桓玄,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迎了上去,司马娇娇看着他那几乎能与司马兴男重合的眉眼,颤颤巍巍问:“你娘是谁?”
桓玄脆生生地回:“阿爹说,我娘叫司马娇娇。”
她“啊”的尖叫一声,惊恐地跑开了。
此刻,锦行得了桓温准许,正在院中带司马兴男活动四肢,说是带她锻炼身体,实际上,是司马兴男坐在石凳上,锦行在一旁拿着杆子打枇杷吃,司马娇娇忽然见到锦行,瞧她美貌,大概以为是桓温的新宠,也可能只是妒忌她年轻的容貌,道:“你是何人?”
锦行闻声望去,愣了愣,起了逗弄的意味,朝她招了招手:“这位夫人,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司马娇娇在原地滞了片刻,果真走近了。
锦行微微扬起唇角,指了指一旁静静坐着的司马兴男:“你看看,这是何人?”
司马娇娇抬眸一看,那清秀熟悉的脸庞,竟同印象里的一模一样,一双乌黑的瞳仁瞬间睁大了,喉咙间发出了一声呜咽,哑然,后退两步,逃走了。
待到已不太尽心的侍卫找到她的时候,她缩在一口枯井旁,身上满是污秽,不停的颤抖,口中只会念着:“她回来了……”
终究,从半疯被逼到了全疯。
桓温在病榻上听闻了这个消息,不知在想什么,静了半晌,挥挥手:“便赐三尺白绫吧。”
那侍卫头子得了令,满头大汗地退下了。
半晌,他又让老管家带来了锦行,看着她款款而来,停在稍远处,装作低眉顺眼的模样,他瞧不出喜怒:“姑娘,同我的妾室无冤无仇吧?”
锦行笑不露齿:“我从未到过东晋,想来,夫人也从未出过东晋。自然,是从不相识。”
桓温那双越来越混浊的眸子盯着她:“姑娘真是好本事,竟敢在我府中放肆。”
锦行并不慌乱,不骄不躁道:“终究,放不放肆,我这小命,本就握在司马手中,司马大人还留着我,自然是还有些用处。”她微微一顿,对上了桓温的眼眸:“我听说,夏末秋初,沉香小榭中的夹竹桃,开得甚是好看呢。我这也算,助司马大人一臂之力了不是。”
司马娇娇虽死,总算以一己之力证明,这鬼魂之乱,至多疯癫,这人心之狠,却能致死,不过,她死后十里白幡,倒也是全了体面、死得其所。
可惜不过消停了半日,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丫头家丁也见了鬼。
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些,爱说是非,人云亦云,这事,很快就传进了仍缠绵病榻的桓温耳中。
桓温招了招手,同老管家耳语几句,老管家就风风火火在衙门口贴了告示,若有人能抓了这鬼,司马便奉上半副身家。
可大约是这司马府的名声坏透了,等了两日,竟无人揭榜。
毕竟,钱财同性命相比,轻若鸿毛。
这日,老管家过来禀报。
桓温摸着脖间的鲛珠,轻轻叹了口气,招了招手,竟叫侍卫把锦行抓来了。
司马府闹鬼,愁云惨淡、自顾不暇,锦行刚睡了两日安稳觉,没想到又要来应付垂垂危矣、容易头脑发热的桓温。
锦行恭敬地作揖:“不知,司马今日召我,所为何事?”
桓温睁开了闭了许久的眼睛:“姑娘既能通灵,可能为我捉了这鬼?”
大约,是要在死前将她物尽其用吧。
锦行默默叹了口气,嫣然笑道:“我自然,是会些术法的,可是,捉了这鬼,司马该当如何呢?”
桓温看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看着后方,良久,道:“将她带到我面前来。”
锦行眨了眨眼,睫毛开合间蒙上了一层阴影,看不出半分情绪:“这么说,司马并不想除了她,只想见一见她,是吗?”
桓温额上的伤忽然又痛了起来,他微微皱眉:“对。”
锦行走近了两步,不疾不徐道:“可是,我为司马大人做了这么多事,没有好处不说,大约,也是非死不可吧。司马大人可听过,三国时期,曹操同刘备在长坂坡打仗,刘备输了,抛妻弃女,逃过长坂桥后,便将这桥拆了,使得曹军无法追击,可这桥,既挡住了追兵,也隔绝了他的妻女。于世人,司马大人是名士,可此刻于我,却与过河拆桥的刘备,是相同的。”
桓温浓眉微微挑起:“姑娘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锦行淡淡一笑:“我自来,是比寻常人大胆一些的。”
桓温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很好。”
锦行正在回味他这个很好的意思,可他大概是累了,摆了摆手,让她退下了。
锦行携令自威,装模作样、大摇大摆地在府中四处闲逛了一日,假意查验鬼魂所在,实则踏山涉水,赏花摘果,竟然没有一丝临死前的慌乱。
侍卫隐在暗处跟着,不由翻了个白眼。
倒不知这姑娘,是大智若愚,还是败絮其中。
这日夜里,一抹黑衣轻巧地躲过严密围绕在司马府外的守卫,跳进了足有两丈高的墙门,落在了司马府东侧一角。
司马府内,两处守卫最紧。
桓温的主院,围得水泄不通。
另一处,自然是锦行所住的小院。
这人好似很熟门熟路地就到了锦行的院中,那院中,一颗青葱的参天松树像是拔地而起般,显得同另外的景致有些格格不入。
锦行正趴在桌上,盘算着时日。
十日之约,就快到了。
门忽然轻轻开了,这人极快地闪了进来,又合上了门。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好像有些疲惫,眼眶下泛着淡淡的红色,锦行怔了怔,带着些娇嗔:“小八,你来了。”
他带着些倦意:“去了趟建康。还好,赶回来了。”他忽然顿了顿,微微翘起唇角:“他是时候,该死了。”
锦行看着他,极好看地笑了:“好。”
翌日,夜凉如水,锦行在院中施了术法,备下一席酒宴,倚在那颗松树上,静静等着司马兴男前来。
魂魄一入,不得出。
戌时三刻,司马兴男如约而至。
看着她,锦行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是利用了她。锦行从树干上支起了身:“公主殿下,今日想要见你的人,不是我。”
司马兴男愣了愣,清淡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促狭,便要离开,可过了半晌,仍在这院中,一动不动。
她到底也做了二十年的鬼,明白过来,略带恼怒地看着锦行。
锦行淡淡笑道:“公主殿下,他快要死了,有些话,终究该说清楚,有些结,也没必要记一辈子,这么多年,难道,你就不想再见他一面,同他说一说话吗?”
她说着,慢慢向院外走去。
经过院外水榭之时,同桓温碰了面,他强撑着孱弱的身子,后面明明跟了一群侍卫,他却倔强的自己摇摇晃晃地走着,今日好似是收拾了一番,减了几许颓败之气,那双混浊已久的双眼,居然清明起来。
他走到院外,又正了正衣襟,才慢慢走进去,她站在院中,背对着他,他看着她,话到嘴边,却哑了,嘴角微颤,半晌,只道:“娇娇……”
司马兴男僵了僵,眼中却是决绝,打断了他,抛下一句:“我说过的,死生不见。”
便进了屋,一阵疾风,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了。
桓温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这一夜,司马兴男躲在屋内,桓温站在屋外,站久了,累了,倦了,便坐了下来,始终没有离去。
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清晨,术法已消,锦行沿着水榭上长长的漫着水雾的石桥走回院中的时候,空无一人,桌上的那壶酒,分毫未动。
失败。
她长长叹了口气,将这酒浇在了墙角。
墙角的野草沾染了酒水,不过一瞬,就枯萎耷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