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好日子,着实是短了一些。
回到江陵府中不过安生了数十日,马娇娇便慢悠悠挪着她那三寸金莲,来了司马兴男的主院。
司马兴男正在喂桓温刚送她的两只小白兔吃草,正好是一公一母,她想,要将它们养得白白胖胖,生一窝小兔子,给她未来的孩儿玩。
马娇娇大约是秉承自己不好别人也别想岁月静好的宗旨,轻笑了两声:“姐姐真是好兴致,可惜,被人爬了墙角也不自知呢。可怜,真是可怜。”
司马兴男听不得她这阴阳怪气,也懒得与她废话,放下手中的小兔子,挑眉看着她:“怎么,你怕是想要受一受我这鞭子?”
马娇娇虽被逼了回去,到底还是翻出了些许浪花。
司马兴男上了心,桓温虽有意瞒着她,可还是经过多方打听,晓得了从成汉归来的时候,他在外置办了间屋子,纳了成汉的公主李嫣为妾室,金屋藏娇。
她带着嬷嬷,风风火火赶到了这小院之中,院子并不大,布置得也不富丽,大抵是没有费太多心思,可她没有注意到。隔着亭台水榭,司马兴男望见了那个女子,一头乌黑的秀发随着微风轻轻飘扬,她的手正温柔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看着,像是有三个月的模样。
那时候,她应当正在昏迷。
他同她说,这一生,下一生,都不会负她。
她竟然,信了。
司马兴男那颗刚暖了不到两月的心,好似被泼了冰,瞬时便凉透了。
她不知是如何出去的,只记得快要到门口的时候,嬷嬷才急匆匆地赶过来,问她,如何,可教训了这不要脸的女人。
她闭了闭眼,几乎是强忍住了将要溢出眼眶的泪,默默说了四个字,我见犹怜。
却不知,究竟是在怜谁。
桓温匆匆赶来的时候,她关着门,不愿见他。
他不走,站在院中,老天竟不合时宜地下起了雨,她听着檐廊滴淌的雨声,靠在窗边,透过半掩的窗偷偷看着他。
他在屋外站了一宿,她便在屋内看了一宿。
她想,她已经给过他机会了,可他没有好好珍惜。她是一国公主,绝不能这般卑微地装作若无其事。
丑时三刻,鸡鸣朝盈,司马兴男终于缓缓打开了门,站在台阶上,看着台阶下的桓温,笑道:“倒要恭喜驸马,又得美人入怀。”
桓温眼中闪过一丝窘迫:“娇娇,那是……”
司马兴男看着他,眼里是说不出的冰冷及厌恶,半分解释也不想听,便打断了:“您的娇娇,在沉香小榭等着您呢。驸马若是无事,我这便歇下了。”她说完,就立刻转身回了房,像是害怕自己多留半会便会心软一般。
他看着她甩袖离去,默默捏紧了拳,复又松开了:“很好。”
言不由衷又过了几年,马娇娇本是一副病西施模样,大约是无人争斗、心宽体胖,竟丰腴起来,也养育了两子一女,还有那别院中的亡国公主,听说,九死一生总算生养了一个男孩,虽有些痴傻,但好歹有个寄托。只有身为正室的司马兴男,英姿矫健,可膝下依旧无子无女,只有那两只小白兔,倒生了一窝又一窝。
锦行蹲下来看着毛茸茸的小白兔:“小八,守身如玉,大概从来都是女子的事。”
慕八站在她面前:“我不是他。”
锦行抬头看着他,有些欢喜,粲然笑道:“嗯,我知道。你自然,是最好的。”
此时,经平蜀一役,成汉大军已尽归桓温旗下,他治下八州,可自行招募军卒、调配资源,皇帝尚稚,朝中更无人能够制约他。
永和七年,冬,北方大乱,桓温拜表辄行,欲率五万大军大肆北伐。
十日之内,便要启程。
这夜,司马兴男正在挑灯夜读,看得兴致勃勃,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箭,射进了纱窗,落在地上。
这箭尾,绑着一卷信。
她眉心一跳,将它剥了开来,在灯下细细读了起来。
这字迹,她认得,是她的小叔叔擅长的小楷。信并不冗长,可她却在微微跳动的烛火下看了许久。
锦行凑上去瞧了一眼,寥寥数言,一眼,便读完了。
桓温北伐为虚,实则谋逆。
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司马兴男感到,她那几欲凋零的姻缘啊,顷刻之间,就要轰然倒塌、唯余断壁残垣。
桓温启程的时候,是深夜,连绵下了好几日雨,司马兴男不知从何时起,爱听风雨伤寒之声,这一夜,也不例外,她侧躺在床榻上,听着泠泠雨落、涛涛风起,门忽然轻轻开了,桓温小心翼翼地进了来,在床头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抚上她清瘦的脸颊,柔声道:“娇娇,等我回来。”
他说的很轻,可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却听得清楚,待到他走了,她仍是一动不动,只是那软枕上,寒意晕染开来。
是她无声的泪。
桓温秉持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的道理,顺流而下,不过数日,便至武昌。
武昌郡中,郡守贺明,寒窗苦读数十载堪堪中了进士,家中尚富,便拿了些银钱疏通,终于混了个富庶之地的地方官当当,也算光耀门楣。
此地并非要地,常年安稳,极少战事。贺明正在含饴逗孙,忽然兵临城下,喉中的饴糖惊得咕咚一下便咽了下去,卡在半路,差点就要闷死,幸而一旁的儿子眼疾手快将其拍出,总算没能够免受战争纷扰、不战而亡。
他缓过气来,立刻下令紧闭城门,又书信一封上报朝廷,以期拖延时间,等到援军相助。
锦行从街贩处顺了一把折扇,摇曳着,道:“小八,你说说,这桓温为何至今也没有谋反成功呢?”
慕八轻叹一声:“你大约,是忘了一个人。”
锦行停了动作,一惊:“司马兴男。”
数日间,桓温也不攻城,只派一人日日喊话,闹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贺明也不是没想过开门投降、保全性命,可他转念一想,他若如此容易叛降,很容易两面不是人,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到头来都不一定讨得到好来,便硬着头皮、挣个不畏强权的好名声。
可在城中忐忑等待了数日,度日如年,始终未等到援军,这日夜里,却来了一位女子。
这女子趁着夜色,翻了不到三丈的城墙,潜入了他的府邸。
她着一身素净白衣,带着一顶斗笠,瞧不清容貌,不似寻常女子般扭捏,爽利地说:“我有一法,可解大人之困。”
贺明将信将疑,抱着试试看、也不能更糟糕的心态,听其所言,翌日清晨,她便在城外不远的护城河边设宴款待桓温。
高耸的山峰笼罩着终年不化的雾气,女子斜倚在胡床上,望着远处的、只勾勒出淡淡虚影的山出神,好像能够透过那如絮的浓雾,瞧见山顶上皑皑白雪,照着正好的日头,慢慢汇成了细流,淌落下来。
慕八颇有感慨:“她怕是,要死了。”
锦行“啊”了一声,表示不解,若是谋反成功,从公主升级成皇后,从数人之下变为一人之下,似乎也很是不错;若是谋反失败,那就写封和离书,仍旧做她的公主,同她的姑母一样,养几个面首,寄情于山水,自由自在。
慕八无奈地瞟她一眼:“可她,终究是一国的公主。”
桓温来了,他翻身落马,见是个女子,怔了一怔,那颗向来稳若泰山的心忽然抖了一抖,隐隐猜到了什么。
那女子见他来了,素手摘去了斗笠,露出张清雅淡静的脸来。
除了司马兴男,再无他人。
桓温竟怯了,半晌,才落了座,小心翼翼地开口:“娇娇,你此来,是为的什么?”
司马兴男淡淡一笑:“那么阿温,你此来,又是为的什么?”
桓温眉眼微颤,没有言语。
司马兴男大约尚有一丝希冀,又问道:“此行,非去不可吗?”
桓温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眼睛,铿锵有力地回:“这天下,能者居之,我非要不可。”
虽然早知道结局,却还是想要努力一下。
司马兴男自嘲地笑了,忽然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看来,终究是我想多了,我大概,本就是不重要的吧。”
桓温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兀自说道:“阿温,宣城泾县,见你的第一面,我便喜欢上了你,可你大约,是不记得了。平蜀一役,我以为你终于也喜欢上了我,可是我这样的喜欢啊,终究是错付了。我恨你,是因为我爱着你,你不记得我、不在意我,终归,是不欢喜我。说到底,大抵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都不要紧了,我今日前来,是来与君告别。”
她又满饮一杯,微微笑道:“冬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辞,三愿如同渠中鹬,死生不相见。”
她说得极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还未说完,嘴角便溢出了一道血丝,身子无可抵挡地坠了下去,桓温显然没能够想到,愣了一瞬,才匆忙抱住她。
这时,天上竟缓缓飘下了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不一会儿,就化了。她贴在他耳边,轻轻道:“这样好的雪,再也看不见了……爱也好,恨也罢,都不要紧了。原来那日,我自己摘了红帕头,已是不吉利。阿温,我死后,就将我埋在此山上,我不愿,再见你……”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终于,落了手,再也说不出来了。
只有脖间挂着的那颗淡蓝色的鲛珠,掉了出来,泛着幽幽的银光。
这万里河山,大好男儿,竟要一个女子牺牲性命得以保全皇位稳固。
锦行倚在树下,嗤笑:“这窝囊的皇权,不要也罢。”
慕八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浅笑道:“胜负都好,她皆不可活。”
要么以身殉国。
要么以身殉情。
总之,都不可活。
他眸中透着凄凄凉意,锦行鼻子陡然一酸,不置可否:“小八,我们,也该走了。”
说着,她暗暗以念驱动了玉谶,那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护城河上起了一层薄雾,她拉住慕八的袖子,纵入了那雾中。
锦行自谶纬中醒来,安躺在一方软塌之上,她迅速从床上坐起:“小八,你怎么先醒了?”
慕八坐在床头静静看她,握着她的手,未曾松开,半晌,淡淡道:“兴许,我腿长。”
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