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过了“君临路口”站后,车厢中的乘客差不多已经走光了。
除了陈逸外,车厢中只剩下了寥寥三个乘客。其中两个都戴着眼镜,穿着外貌都很斯文。
三人一路谈笑风生,兴致盎然。
陈逸所坐的位置离他们稍远一些。
“……文令君所言极是,敝社最近收的一些稿件质量确实良莠不齐。”
说话者是个戴着黑木框眼镜、穿着马褂长衫的中年人,他笑得温文尔雅,手中拿着一本杂志,封面上赫然印着三个鲜红大字“新世界”。
“行文之要害,在于文以载道,言之有物,因果相循,环环相扣。作为虚构文学,除了上述要害,还须注重人物、情节、背景这三大要素。而我看呐,近来贵社刊载之文章,符合此文理者十难有一,多数都让人难以卒读!”
说话的是个戴着金丝眼镜、西装笔挺、抹着油亮发胶的青年,长得儒雅而秀气,浑身流露出一股清高的傲气。
长衫中年人笑得脖子微微后仰:“哈哈哈!文令君是魔城的文坛新秀,想必在写作之道上亦颇有心得。不妨文令君给我们《新世界》撰稿一篇,专门讲述文令君写文之心得,如何?《新世界》若能有幸刊载文令君这样一篇大作,想必也能对广大的中下层作者起到醍醐灌顶的作用!”
被称作“文令君”的青年摇了摇头,神色状如便秘:“萧主编,你也知道我是《大华报》的专栏作家,每天都很忙。况且你们《新世界》杂志的月销量不过寥寥几万,但《大华报》却是你们的十倍。你们的销量表现着实有些差劲……”
“咳咳,咳咳……”
陈逸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也不知道打断别人的装逼对不对。不管其他两个人感受如何,但他的尴尬癌却是要犯了。
这两声咳嗽立即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似乎到了此时,他们才注意到电车厢中第四个人的存在。
“咦?这位不是陈记者么!”
第三个人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人五官硬朗,戴着一顶圆毡帽,皮肤是被太阳晒黑的小麦色,方才面对萧主编和文令君的谈话一直少有插话。
他和萧主编紧挨着坐在一起,却不大像个文化人,而像前者的保镖。
陈逸皱眉:“你是……?”
从原主的记忆库中,找不出这个人的任何信息。
“我叫王奎,魔城北郊梧桐村的人,您虽不记得我,但我可忘不了您啊!”
王奎笑呵呵道:“咱村以前开了一个纺织厂,村民大都在纺织厂里讨生活。但工厂主经常强迫村民没日没夜地加班。陈记者,是您实地走访之后,在《亚旭日报》上刊载了一篇报道……”
“就是这篇报道引起了官府的重视,纺织厂才被勒令整改,村民们的生活也才有了改善啊!”
“您的那篇新闻报道我反反复复看了不下三十遍,陈记者的如椽大笔,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啊!”
陈逸这才有了点印象,谦虚一笑:“原来是此事。作为一名记者,反映民生疾苦本就是天职,王兄过誉了。”
记者的天职,反映民生疾苦?
不!一是要跑得快,二是要会“搞个大新闻”……不然就只能等着炒鱿鱼。
“那这二位该如何称呼?”
他看向了萧主编和文令君。
萧主编哈哈笑道:“鄙人萧山月,是《新世界》的杂志主编。陈记者,久仰大名啊!”说着便向陈逸伸出了一只宽厚的手掌。
陈逸和他握了握手。
但那个文令君瞟了一眼陈逸后,施施然道:“我想,用不着介绍,你也知道我是谁了吧?”
大哥,能不能不要这么蜜汁自信……陈逸笑着摇了摇头。
文令君额头微皱,鄙夷道:“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那总归看过文令君的文章吧?”
“不知文令君的大作都有哪些啊?”陈逸实话实说。
文令君挑起眉头,冷笑道:“没看过我的文章?怪不得写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我想,《亚旭日报》之所以日薄西山,被我们《大华报》夺走了报业龙头的地位……恐怕陈兄也是贡献了不少功劳的吧?”
“是是是,你说的都是对的。”
遇到这种阴阳人,陈逸简直懒得多跟他哔哔!
萧山月连忙岔开话题,指着文令君道:“陈记者,这位文令君原名汪文令,乃是魔城近几个月来的文坛新秀,擅长书写社论文章。”
“偶尔也写几篇风月小说,聊寄闲情。”汪文令淡然一笑,“魔城的中高产阶级女青年、小姐、太太现在就忒爱看这种小说。其中不少人还非要拜我为师,让我手把手教她们写作。这不,今晚有个家住花园别墅的女学生,就盛情邀请我上门,哭着求着要我倾囊相授!”
倾囊相授……?
等等,你不对劲!
陈逸额头冒起了黑线。
“叮铃铃……”
电车到了下一站,萧山月、汪文令、王奎三人都没有下车的意思。
这时又上来了一名新乘客。
这名新乘客个子不高,头发油腻,胡子拉碴,衣服破旧,双手捧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看到萧山月的第一眼,他就两眼放光:“萧主编,我……我终于找到您了!”
他快步坐到了萧山月的对面,也就是汪文令的旁边——但汪文令却嫌恶地瞪了一眼这个新乘客,往远处挪了挪。
也难怪,除了身上没有散发出恶臭的气味,这个新乘客横看竖看都像是个乞丐。
“我本来想去杂志社投稿的,没想到在这遇上了您……”新乘客搓了搓手,从牛皮纸文件袋中拿出几页打印稿,又紧张又激动地递向了萧山月。
他的眼神紧张而炽热:“萧主编,这是我的新稿子,您可以帮忙看看么?”
萧山月和王奎对视一眼,随即尴尬一笑,指向了汪文令:“骑鲲人老弟,你的大作我已拜读多次……这位是文令君,深谙写作之道,要不你这次请他帮忙看看吧?”
陈逸品味这话中的深意……看来这个“骑鲲人”也是个老扑街了,写出的作品频频让萧山月难以下咽,所以也不想再打击他了,从而把锅甩给了汪文令?
“文令君……”骑鲲人又看向汪文令,嘴唇蠕了蠕。
“骑鲲人?我对你的事迹略有耳闻,把你的稿子拿来给我看看吧。”汪文令面无表情地伸出了手。
骑鲲人将文稿递给汪文令,后者便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随着阅读的进行,汪文令的表情越来越古怪,面部肌肉越绷越紧……状如便秘。
过了一会儿,汪文令放下文稿,冷冰冰直视作者:
“《燃金圣子》?你这个题材太老套了!”
“关于燃金术师的题材,亚旭帝国已经流行了二三十年,如今已是黄昏末日。”
“这种题材,燃金术的力量体系都千篇一律,剧情故事也是些陈词滥调,毫无新意,令人作呕!如今,亚旭帝国各大厕所里用过的手纸,上面十有八九都印刷着燃金术师的传奇故事。”
陈逸灵光一闪——
难道说,武侠仙侠这些题材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介系你们从未见过的传薪世界?这似乎是一个巨大的财富密码!
“……而且,抛开题材而言,你的小说也毫无爽点。”
“你的小说,就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你在写作上没有任何天赋,还是赶紧找个厂子上班吧。别做白日梦了,你端不起写作这碗饭!”
面对批评,骑鲲人垂头丧气:“文令君,我的文字功底真有这么差劲么?”
汪文令不耐烦地摆摆手:“走吧走吧,去餐厅端盘子,去码头当卸货工,去工厂当工人,都比你写这些破玩意强!”
面对羞辱,骑鲲人面色憋得涨红,眼神慌张而又坚毅,嘴唇也倔强地抿紧。
“但……我绝不会放弃的!”
恰好电车到站,骑鲲人便一声不吭收起文稿下了车,只留下一道消瘦的背影。
写小说就这么难吗……这可怜的老扑街,以后不会真的去要饭吧?
陈逸看着这个“骑鲲人”离开的背影,心中忽然发出了一阵感叹。
这时,又是一名新乘客上车。
新乘客是个中年人,戴着老花镜,右手倒提着鸡毛掸子,一上电车就怒气冲冲地寻了过来。
萧山月吃惊道:“这不是汪老么?”
汪文令一见中年人立即吓得面色煞白,虎地起身,要从后车门跳下去——但却被汪老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啪!”
汪老重重一鞭抽在儿子后背,破口大骂:“你这不孝逆子,无耻文贼!今天老子刚写好的文章,锁在保险柜里,你又要撬开拿去发表!?”
“啪!啪啪!”
又是三鞭狠狠往儿子身上甩去。
“还有你妈,她一直体弱多病,唯一的爱好就是写写风月小说,结果倒好,总是被你偷偷拿去发表!”
“文令君?你算个狗屁的文令君!还想去参加什么文化沙龙?还收了一些爱好写作的女学生?偷我们二老的文章去发表,给你长脸了不成?今天逮到你,非要抽到你脱层皮不可!”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汪老怒火冲天,鸡毛掸子狂抽宝贝儿子,一片片鸡毛从掸子上脱落,在电车厢中四处飞舞。
汪文令哭嚎道:“老爸,这里有别人呢,饶了我吧……”
“饶你?”
汪老一把拧住了宝贝儿子的耳朵,在他耳边吼道:
“自己不会写文章,就偷窃二老的文章去发表,你还要脸吗?”
“你在写作上没有任何天赋,还是赶紧找个厂子上班吧。别做白日梦了,你端不起写作这碗饭!”
陈逸直呼好家伙!
原来这小子将从老爹那挨过的骂,几乎照搬照抄地送给了那位叫“骑鲲人”的兄弟。
汪文令龟缩着头,心虚地道:“老爸你应该往长远考虑啊……我这不是也收获了几个女学生嘛?她们大都有钱有势,跟咱家不能比……”
“就你这点本事,还想傍富婆?你这是赤裸裸的欺骗!走,跟我回家,今天我非得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家法伺候!”
汪老拖着儿子下了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