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日,帝长子李成器固让再三,睿宗终立李隆基为皇太子。
婉儿的死,我是在李成器归来才得知。
那日李隆基入宫诛杀韦后,婉儿率众宫女出迎,甚至拿出先帝‘遗诏’来拥立李隆基,只可惜,那日入宫的是隆基……有风吹过,卷起土坟上的灰烬,渐露出了半角纸,惟剩潦草的‘梦佳期’三字。
张九龄还是来了。
我蹲下身子,捡起那仅剩的三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冷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的这首诗一经流传出,轻易斩获长安城中无数贵女的芳心,只可惜无人知道他是为谁所作,这一段不为人知的相知相惜,终会掩埋在日日月月中,再无人记得。
我回头看李成器:“百年后这首诗还在,可又有谁能猜到他是为谁所作?”李成器但笑不语,只是那么看着我。
自那日他归返便是如此,不悲不喜,只是把我整个抱起来,静看着我不说话。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回过头看着婉儿的土坟,轻声道:“当年我与隆基争吵时,曾说过倘若有一日在家人性命和婉儿之间选,我一定会舍掉婉儿。没想到不过是一句话,她真就是因我而丧命。”
若是太平先诛韦后,必不会伤及婉儿性命。
可就是我和李成器,成全李隆基的同时,却也将婉儿推到了李隆基剑下。
“永安,”他将我揽入怀中,柔声道,“你忘了沈秋说的,勿喜勿悲了?”我嗯了声,无奈道:“他还说过,我等不到你回来就会……”李成器的手忽然一紧,攥得我生疼,我只好告饶:“疼……”他立刻松了手,却未再说一句话。
过了很久,我才敢仰头去看他:“成器,我若离世,我的父王、武家,还有我们的儿女,都要托付给你了。唯有你在,玄武门才不会再有李家鲜血。”
沈秋竭尽全力,一日日为我续命,可剧毒难去,终归会有油尽灯枯之时。
如今李隆基已是太子,若不出所料,三年内必会登基为帝。太平如今已是案上鱼肉,这天下间唯一能牵制李隆基的,只剩他了。
成器雄兵在握,又有富可敌国的王元宝相助,即便是李隆基称帝,也只能退让三分。
天下江山,他虽无意再争,却可在有生之年制衡皇权,换得李家子孙真正的太平。
那双眼蒙了层很淡的水光,微微泛着红,我伸手碰了下他的眼角,竟微微有些湿意:“十几岁就已名扬天下的永平郡王,二十几岁就已领兵大破突厥的寿春郡王,数月前方才让出太子位的皇长子,我的夫君李成器,怎能如此不堪一击?”
话音未落,他却忽然低下头,深吻住我。
我闭上眼,努力迎上他,不去留意十步外的数百亲兵。
过了许久,他才在我耳边轻叹了一声,很轻地说了句话:“若称帝,江山与共,若落败,生死不弃。永安你还记得这句话吗?”我嗯了声,睁开眼看他:“你总喜欢拿这种话诓我,我又怎会不记得?”李成器嘴边仍有着笑意:“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敢,你若敢做什么‘生死不弃’的事,我来生一定改嫁。”他讶然一笑:“若依本王看,来生你仍会早早倾心于我,如同此生。”
我哑然看他,只觉得指尖都有些发烫了,却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愿:“此生我是武家贵女,虽享尽富贵荣华,却也历经生死劫难,倘若真有来生,倒宁愿生在和乐热闹的百姓之家。”他笑著颔首:“那本王就挑担贩菜。”我一时啼笑皆非:“罢了,你还是风流天下的好,如此才是李成器。”他扬眉:“好。”我越发笑得自得:“独宠?”他不置可否:“独宠。”
细碎的低语,在这山间古木中飘散。
太长久的等待,我们都等待了太久。
从他尚是个废太子时,我就已决心要保他助他。那时的我仅是个有名无权的武家贵女,眼见他丧母、下狱,却只能偷偷哭不敢、不能做出任何事,唯恐牵连父王;就连与他之间的承诺也不敢坚守,唯恐被皇姑祖母发现引来杀身大祸,只能亲自叩请与他的亲弟成婚……多少次遥遥相望,以为此生无缘,却终是走到他身边。
可我想做的不止是相守。
只可惜我与他,都不是能狠下心的人。
到最后我才伸手搂住他,轻声道:“当年在御花园中,你对我念出那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我就已明白了你心中的不甘不愿。我从未料到竟会亲自替你请辞太子位,成器,抱歉,你的盛世永安,我难以成全。”
他笑著,望着艳阳下的长安城:“你已经做到了,我一直想要的。”
我不解看他。那双眼睛在日光下,渐退散了所有杀戮决伐,竟恍如当年初见般清澈如水,只是如此静看着我,许久后才柔声道:
“盛世,永安。”
盛世永安。
盛世,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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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元年,李隆基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开元。
开元元年,太平公主谋反,被诛。自此,开启了大唐的“开元盛世”。
开元四年,因避玄宗生母昭成窦皇后之讳,李成器改名为宪,晋封为宁王。
至开元二十九年,宁王李宪薨,玄宗哀痛,“号叫失声,左右皆掩涕”,次日下诏谥曰“让皇帝”。
同年,玄宗李隆基任用安禄山,结束了长达二十九年的“开元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