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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从六楼跳下来,血溅当场,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救护车来只能拉走他沾着晨露的尸体。
我听到的是经过很多人口口相传的说辞,连表情和装扮这样的细节都已经填充好,就像讲故事的人亲眼所见一样。
她还在那边说的热烈,我一言不发的爬上我自己的床铺,拉开被子从脚到头蒙的严严实实,然后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门开合几次,我知道人群已经散了。
胖子死了,昨晚的事,没有一个人难过,在这个冷冰冰的新世界,我连哭都不能发出声音。我就在咬着被角哽咽的窒息中度过了一个午休,胸口憋闷仿佛压着十个胖子,他看着我眼神像水一样含着太多情绪又什么都没有。
我以为我的呼吸肌麻痹了,我推开被子挥舞着手猛的坐起来大喘气,在从呆滞到迷茫到怔忡到清醒的过程里眼前终于还是模糊成一片。
“苗苗?”
会这么叫我的只有阿唐一个,她小心翼翼的用试探的口吻喊了我的名字,以前从不会这样的,阿唐的中心一向都只有自我而已。
“我没事儿。”我捂着脸静坐,“你去上课吧,我下午有安排。”
她也没再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有。
这里是新世界。
这里是新世界,所以很多不允许都成了允许,很多不可能都成了可能。我们深知自己只是被圈养的家兔,总有一天要剪毛备皮,直挺挺的躺在实验台上。但同时也深知,除了接受这种命运,我们别无选择。
我只坐了一会儿,开始收拾自己,下午有一个全面体检,体检过后就是手术,前后差不过一周。阿唐已经经历过,很费尽心思的安抚了我一顿,不过那些力气算是白费了,我被死去的胖子夺走的全部注意力此刻又都回来了,我想到体检和手术,紧张到手脚冰凉。
我对着镜子抿抿嘴唇,苍白没有光泽,我的头发天生的柔软,很容易纠结成一团,我看见镜子里,一张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生无可恋的眼睛。
从我离开家,我就已经死了。
那天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收拾东西的五分钟里,把所有他们可能会做出的反应都想了一遍,但我没想到他们都没有出门,像我只是出去玩一样道了个别。
我坐在车后座上用力回头,一个人都看不见,随着车子越走越远,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的抽离,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家族性低钾麻痹,没办法根治,只能花钱维持生命,发作时间间隔越来越短,终于有一天他们决定放弃我,还冠冕堂皇的说征求我的意见。
像我这样的人,新世界有成千上万,我们在家庭里是负担,是别人的包袱,但是在新世界,没有人会为此皱眉。
因为他们所做的,就是尽可能让我们状态好一点,然后用于脑功能开发试验。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
“这就是你们......生而为人的意义。”-2-
那天的检查终究没有做成,我从凳子上站起来就摔倒在地,腿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因为一直坐着,还没发现。
来到新世界以后吃了很多药,接受各种带有投机取巧性质的治疗。外界治病只求稳妥,这里却不一样,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可以追逐着一直挖掘下去,危险,但有效。
我一直吃药,已经很久没有发作,那天不知是什么原因,却又发作一次,从腿沿着腰逐渐蔓延上来,像很多蚂蚁爬行啃噬。
也是因为疾病毫无征兆的复发,我的体检和手术安排又往后无限期推迟,虽然躺着不能动,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负责在试验群体中组织联络的云医生来查看情况,顶着两个黑眼圈,不太精神。
因为宿舍里另一个姑娘桑梓的缘故,我们算是比较熟,桑梓一周前进入手术前隔离,也一直不知道她的消息。
“沛沛。”云梦泽说,“他们不让我见她……我就想看她一眼,不管她是好是坏,总要看一眼才甘心。”
我来时候,桑梓已经度过了第一次手术的不稳定期。她坐在窗边的写字台旁边看一本书,夕阳斜打在她脸上,她的双拐靠在床的楼梯边。
门响的声音惊动了她,她略诧异的转头过来。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人,画一般。顺滑的黑发搭在肩上,留着中分,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窝深的像异族人,不会过分高挺的鼻子,樱唇,唇珠饱满。
然后她急忙去摸拐杖,想站起来,我那时还不知道她出了什么问题,她的腿藏在素色长裙下。结果没站稳,趔趄一下就要倒地,云医生箭步冲过去接住她,小声责备,“小心一点。”
她越过他的肩头对我们笑了一下,两个酒窝,两个梨涡,半分毛病都挑不出,像是最昂贵的那种瓷娃娃。
桑梓出生时两条腿是黏连在一起的,笔直的腿骨并拢着被肌肉和皮肤一并包裹,她一直坐在床上,长到7岁,父母是农村人,在有了新的孩子之后,开始厌弃这个终生残疾的女儿。
在这点上我们没有区别,如果不是没有容身之所,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方。
云医生是喜欢着她的,但他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能救下她。云梦泽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小角色,而桑梓是新世界很重要的单独记录在册的试验品,她成功的第一次手术让那些高级技术人员觉得胜利在望,自信满满的认为只要再一次,就能通过激活端脑功能而把她变成天才。
我很想问问桑梓现在是不是还好,话含在嘴里,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云医生站了十多分钟就地走了,即使心事重重也不忘细心叮嘱阿唐提醒我每天吃药。
他这样温柔和关心的语气让我鼻酸想要落泪,今天心情很糟糕,很糟糕,胖子死了。
唯一会跟我说很多话的胖子今天死了,爬上顶楼一跃而下,摔得支离破碎,一百八的体重把地板砖都砸裂了,迸溅的血和脑浆残留在绿化带的草叶上。
我躺着能看到窗外的天空,好像快要下雨了,阴沉沉的压抑感,空气粘稠潮湿。-3-
阿唐带回来一个小姑娘,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头发散在肩膀上,发梢向里扣着,衬的脸颊饱满可爱。
我确信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但阿唐跟我说是507的,在我们这一层走廊另一端的宿舍里的一个女孩。
两人关系好像很要好,挤在一张床上说话,多数时间都是那女孩在说,阿唐偶尔说两句,引得她发笑,脆生生的声音,好像完全不知世间烦恼为何物。
有时候隐隐觉得,手术以后阿唐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举手投足间有种男子的感觉,她特意去剪了短发,把鬓旁的碎发笼到耳后,干净利落,笑的自信而彬彬有礼。
可能真的是不一样了,她对我说话的时候,多出来一种让我反胃的暧昧语气,不全是暧昧,有时完全以长者自居,好像我一夜之间就脆弱的极度需要呵护。
如果你能想到一个在很多女生之间游刃有余的调情高手,大概就是阿唐现在这样。
我在两人的嬉笑中盹过去,后来在那天的梦里,我见到胖子,他在很耐心的给我解开一条发带上的死结,那条我最喜欢的发带,后来不见了,不知道遗落在哪里。
胖子就是胖子,长的很高大,白白胖胖,细皮嫩肉,我以为全世界的胖子都应该是细皮嫩肉的。
他跳楼以前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多天,后来新世界开始禁严,限制所有人的自由活动,于是我没办法像开始那样去对面楼上敲他的宿舍门,然后靠着门坐在地板上跟他说话。
禁严的第三天清晨我被一声刺破天际的尖叫惊醒,早起打扫卫生的阿姨发现了支离破碎的胖子。
那天雾很大,也可能不是雾而是霾,我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里闪烁的警灯,过一会儿也熄灭了,车子走开,搅动白雾。
消息传的很快,我还来不及猜测就知道了答案,每个人都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我的表情,因为胖子生前跟我最要好。
我面无表情的穿过走廊去水房,假借洗头把脸埋进水里。
“听说他死的时候穿了条裙子咧!”
“真的假的?他从哪弄的啊?”
“果然是变态吧。”
“我就说……”
够了吧,说够了吗?能歇歇吗?不累吗?!不怕哪一天就把舌头嚼烂了吗!!
巨大的一声响把我和那几个女生都吓了一跳,我的脸盆在大理石的水池里破裂,碎片四溅。我缓慢的站直,透过头发缝隙看着她们,湿淋淋的头发向下淌着水,全流进睡衣里。
她们的表情由惊诧继而转为不屑和挑衅,为首的一个女生发话,“你想怎么样?蔫、人。”
“……头发打结了,真他妈烦。”
没错我只是个蔫人,什么时候都蔫了吧唧的,没什么精神,就算这种情况下也只会爆一句不明所以的粗口,这就是我。
但就算是这样的我也会感到不愉快啊。
死去的那个人是胖子,在冷风里听领导训话的时候唯一会把外套让给我的人,我受寒会发病,他比我都记得清楚。-4-
那人鄙夷的嘁了一声,之后一块毛巾落在我头上,有个人站在我背后,按着我湿漉漉的脑袋毫无章法的揉着我的头发。
“你们想把我家苗苗怎么样啊?”阿唐戏谑但是毫不客气的回击。
“唐--”
“再者说人都死了,还嚼舌根子不觉得有点恶心么,小心阿飘来找你啊,哈哈哈……”
我掐了她一把,才把脑袋从她的魔爪里夺回来,但还是有点晚了,本来就细软的头发彻底纠结的不像话,我更想哭了。
几个女生脸色有点难看,一来是不敢惹阿唐,二来也有点被吓着了,臭着脸走开了。
早上发生的这么些事电影似的回放,一觉醒来好像睡了很久,实际才刚过了三个小时,窗里窗外都是黑漆漆一片。
黑暗里对面那张床小心翼翼的轻响着,喘息也被刻意的压到最低声,果果低低的呻吟了一声,两人立刻停下来,听我的动静。
我也只好努力克制想活动差不多恢复了的手脚的愿望,装作睡得很沉的样子吧唧吧唧嘴。
好累啊。
又想起新世界的人说,“这就是你们生而为人的意义。”
然后想起状况不明的桑梓,死去的胖子。
如果是胖子一定不会纠结活着的意义,他要挣扎的东西远比这种虚无的追寻要残酷得多。
我又想起胖子,我没法这么快忘记他,本来就很小的脑容量全都被他占满了。
胖子是有点感情纤细,通俗点说就是“娘”。可是这世界上不是有那么多很娘的男人吗,为什么偏偏,好像有什么跟他过不去似的。
有一次大体检时他被编排进女生的队伍里,赤裸着身体只穿一条内裤站在一队女生中间,眼睛瞟着天花板,脸涨得通红。
我那时注意到了他微隆的胸部,和没什么体毛的光洁细腻如婴儿般的皮肤。
真的,我以为全世界的胖子都是这样的。
所以站在他后面的我尽力捂着胸衣把肩膀弓起来,再后来我发现这样做的只有我一个。
女生们毫不避讳的对着镜子站在一起比谁的身材更好,谁的胸部更丰满,谁的腿更修长,臀部更混圆。
而在他们中间的胖子,恰似一堆橘子里混进的一颗橙子,小声而委屈的申辩几句,自己也逐渐迷茫起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橘子还是橙子。
胖子的细白皮肤和发育的胸部都是病态,而病因烙在他每一个细胞里--基因的疾病,无法根治,甚至无法治疗。
我和体检的那个老女人大吵一架,为了这个不知道该说是男生还是女生的胖子的微乎其微的尊严。
最后我以胖子显而易见的外生殖器,差点呼到那女人脸上的一巴掌和比她更大的声音取得了战争的胜利,胖子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加入到男生的行列,我还获赠了禁闭一礼拜的奖励。
虽然我并不知道,究竟站在哪边会让他觉得好受一些。
胖子说过,他最讨厌体检了,因为不论怎么检,都只是在一遍遍重复他不健康的这个事实。-5-
远比不健康这三个字要残酷,他的原话是,“反正无论怎么体检,我都是个十足的变态,从里到外。”
胖子有另一个人格,我是感觉得到的,那是一个同样纤细敏感的女孩,我见过她两次。
一次是我们去人工湖喂鱼的时候,坐在湖边把脚泡进水里,一条鱼过来吮他的脚趾,她就咯咯的笑了。
另一次是两个月以前。
因为一个课题,我和阿唐还有胖子在同一个小组,相处一个礼拜,还算平安无事。阿唐对任何人都是礼貌而得体,即便那个人她不喜欢。
后来有一个有点闷热的下午,胖子在亭子的走廊上追上正要去送资料的阿唐,然后跟她告白了。
之所以我能确定胖子是她而不是他,因为那个女孩跟胖子最大的不同是,她的自尊心就像一块冰,强硬而脆,所以格外用心的保护着它。
啊唐缓慢的回身,抬起下巴仰视着胖子,嘴唇微动,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地。
“死变态。”
胖子愣了一下,勾了勾嘴角,用一个我绝对陌生的表情回击,“说的好像你不是一样。”
然后决然转身,我从没见他那么干脆过,就好像他找到阿唐只是为了拌这么两句嘴。
阿唐也走了,就在她拐弯以后,胖子蹲下捂着脸哭出来。
我翘课去吹风,无意间看见这一幕,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出去安慰他,在我踌躇的时候,胖子已经哭完,然后离开了。
那天的天闷热而阴沉,才刚过中午,天色暗的就像黄昏。
这样的黄昏让人恍惚,恍惚中我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只冰凉的手盖在我眼睛和额头上,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我还在宿舍,天已经大亮了。手挪开我看到阿唐的脸,皱着眉。
“是发烧了,打电话叫云医生过来吧。”她向着下面的什么人说。
我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想起来这宿舍是还有一个人的。
“苗苗喝水吗?饿了吗?”她完全爬到我床上来了,手和膝盖支在我身体两侧,我被被子绷着动弹不得,只得开口,“不喝,不饿,你先下去行吗?”
阿唐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一会儿云医生可能会过来吧,你先把衣服穿好吧。”
又是这样,什么时候都用着照顾和安顿什么的语气跟人说话,以长者自居,其实年龄比我还小一点。
但是这样的照顾很容易让人放松,然后不由自主的去信任她,信任多了就会依赖,然后就无法离开了。
人与人产生交集,也无非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但是这里是新世界,你不知道身边的人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可以,最好还是保持距离,将来分别的时候,不会觉得痛彻心扉。
云医生和桑梓就是最好的反例。-6-
阿唐叫我苗苗,因为她说我就像一棵蔫了的小苗。尽管我很讨厌,她还是自作主张的叫下来了。
那天云医生一直没来,我睡了醒,醒了睡,神志不清的被喂过几口水,自己硬扛了一阵也渐渐好起来。
从那天早上开始,整个新世界都被禁足了,所有课都停下来,所有人不准离开宿舍楼一步。同时宿舍外面的道路简直可以用车水马龙来形容,进出新世界的车辆达到前所未有的数目。
虽然与世隔绝,但多少也还是嗅出了一些什么气息,新世界要有大事发生了,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下午的时候云医生终于过来了,他一进门我就看出他不太对劲的灰暗脸色。整个人都是灰扑扑的,有很重的黑眼圈,脚步几乎可以用踉跄来形容。
他倚着门框望着我,勉强的笑一下算是打招呼,“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赶忙搬了一把凳子给他。
他扬手把一小包东西抛给我,“胖子留的信和一些东西,给你的。”
我诧异的低头去解开那个方格的小包裹的时候,云医生轻轻的说了一句,“桑梓,死了。”
好像那句话是自己从喉咙里溜出来的一样,很轻声的说。
我楞在原地。
“我来收拾收拾她的东西。”他又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其实不该我来,但是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除了我还能有谁爱她呢?
他应该是想这样说。
我心里坠的难受,就扶着床杆坐下来。
一直站在窗边的阿唐转过来,果果在一边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这种事情非得要发生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才会觉得难以想象,就像我不能相信胖子真的跳下去了。
云医生真的开始收拾东西,桑梓并不是很热衷于打扮的姑娘,她常穿的衣服也就那么几套,常常是宽松的棉麻上衣配长裙。
来到新世界以后,有专家给她做了手术,把两条腿分开了,但是由于一些血管神经分的不很清楚,加上长期不运动,肌肉已经萎缩的不像话,这些年恢复了些,但还是要靠双拐。
桑梓有一条很好看的冬天的连衣裙,也为它配了打底,但是一直没穿过。
她靠着墙坐在床上,两腿习惯性的并拢曲在身下,像一条上岸的美人鱼。
她就那样摩挲着那条裙子,笑着说,“这样的腿,穿出去很难看吧。”
细瘦的肌肉萎缩的腿,所以她一直穿着长裙。
睡前我听到她自言自语,“会不会是人鱼呢?”
其实真的是人鱼吧,桑梓是人鱼吧,投错了胎来错了地方,她该是海里那样自由的生物的。
我想着想着就笑了,眼泪收拾不住地一直往下掉。
云医生慢慢的仔细的收拾着东西,只拿走了一些琐碎,她常用的发卡,她枕边的书。
他爱过的女孩,死在他为之效劳的机构之下,有时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选择了这样的起因,就得承受这样的结果。
她还在的时候,他总是借职务之便过来看她。桑梓爱读书,云医生就给她带书来,桑梓想去看海,他苦着脸咬着指甲想办法。
云梦泽在不久前几乎掀翻新世界高层的办公室,但那时高层,对方有很多是手段让他永远安静下来,他用了最大的努力争取,最后对方答应,这次手术后如果还没什么效果,就让桑梓离开。
于是他满心欢喜的等着她结束,最后等来她死在手术中的消息。-7-
我陷在回忆里出不来,等我回神,宿舍里已经只剩我和阿唐了。
后来我打开了胖子留给我那个包裹,东西很少,一封信,两张纸,一条月白色的被单。
那张纸是一张诊断书,乳腺癌。
我好想哭,但是我立刻就笑了,命运对这个男孩苛刻到何种程度,他都这样子了,还要以这种方式来结局。
男的女的都有乳腺,有乳腺就有长癌的几率,但是对胖子来讲,却不是一个概率问题,不是一个数字那么简单。
这张诊断书无疑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几乎能想象,他因为胸部的不适去求助,最后拿到这样一张诊断,那时候胖子的表情,动作,心理。
他在我心里发着怒,把所有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下,毁坏所有能毁坏的,砸碎所有能砸碎的。
他想毁掉这个苛刻的世界,但是做不到,于是他只能毁了他自己。
胖子死的时候确实穿着一条裙子,我把手里的被单展开以后就知道了,那不是被单,而是被单做的一条裙子,样式简单,针脚粗糙,但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
我们的两块换洗被单,他把崭新的那条留给我,自己穿着另一条去跟世界决裂。
你要嘲笑我,那就索性让你笑个够。
胖子除我之外没有朋友,在这世界分成两极的时候,他单独一个人游离在两极之外,不论向那边靠拢都不被承认,像个街头的孤魂野鬼一样流着浪。
胖子最终只变成档案里三个字母,XXY。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概括了一生。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后来我偶然看到了新世界残存下来的档案,然后本来忘却的所有有关于它的回忆都在一瞬间苏醒过来。
那天是新世界最后一天,我把脸埋在胖子留下的被单里抽泣,然后阿唐拍着我的肩膀提醒我吃药。
药片送到我嘴边,我一点都没有怀疑,也没有停顿,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如此信任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两片安定,等我醒来时已经在颠簸的车上,紧急刹车让我一头撞向前座的椅背,然后车门打开,我看到车外果果欣喜的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了,眼睛睁大,然后尖叫出声。
“为什么是你!阿唐呢!”
她几乎是疯狂的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用力之大让我喘不上气。
这时候车上的司机惶恐的喊了两声小姐,一句话就让发疯的果果安静下来。
“小姐,有个叫阿唐的找你。”
电话免提打开,是按照阿唐的要求,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又有些不一样,她嘿嘿笑了两声。
“苗苗,”叫了我的名字,“其实果果是老板家千金啦,骗了你,真不好意思啊。”
“新世界就要完蛋了,我们其实全都知道的,知道是一回事,能自保又是另一回事,动点小脑筋也是没办法啊。活着吧,活着挺好的,别成天没精打采跟谁欠了你多少钱似的,再不济的人也总有可以做到的事情,我觉得你会很厉害的,小苗蔫了是因为水土不好,出去就不一样了,总有一天能长成大树吧。”
“说实话我一直可讨厌那个训话的人了,什么叫生而为人的意义啊,活着可不是为了去死,也不是为了任人宰割啊。”-8-
“果果,”然后她又叫了果果的名字,隔了两秒,温柔,诚恳的说:“对不起。”
这边大小姐已经泪流满面,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就地蹲下抱着膝盖,司机很贴心的把电话凑到她耳边。
“对不起啦,”她又道歉,“真的对不起,找个好男生去跟他一起蹦极,跟他在过山车上吃冰激凌,跟他去夏威夷海滩上学跳草裙舞,结婚也不用去外国啦,可以正常途径生个漂亮的小男孩,一直到两个人都走不动道了,搬着椅子晒太阳。”
我不知道阿唐用了什么手段,这个大小姐显然是动了真情,两人飞快的约定未来,连晚年都安排好了,结果大小姐动用手段接她出来,她却把毫不相关的我塞进了出逃的车厢。
“这样你爸也省心了哈哈哈。其实我......”
话没有说完,很大的爆炸声,从电话里和电话外同时传出。
新世界的方向燃起冲天的大火,火光照亮了整个片区,埋的过浅的天然气管道也被牵连,一连爆炸几次,消防员没办法接近。
后半夜累积几天的阴云终于下了一场雨,后来从火场里幸存下来为数不少的人,但是我再也没见过阿唐,也永远没有知道她的其实后面想要说的话。
新世界合法存在了十几年,突然有一天,一个人或者一群人醒悟过来,就算对于那些不健康的孩子,也没有人有权利剥夺他们的生命和自由。
然后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权运动从国家的一端卷袭到另一端,终于摧毁了这座围墙。
从那之后所有有关新世界的人和事都从我生命里抹去了,新世界恍然成了一场旧梦,其中的细节一夜之间模糊不清,再也想不起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