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乾隆来荣王府祭奠时,瑛麟单独求见了乾隆,细细讲了永琪故去之前那两天,府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尤其是离奇的梦中死去。据她推测,懿泽造梦的本意,应该是要置胡嫱于死地,结果阴错阳差害死了永琪,现在去寻求复活之法却多日不回,多半是怕被治罪就逃了。
乾隆听说,勃然大怒,他原以为永琪是因为附骨疽久治不愈,才一命归天,哪里想到还有这档子事?于是,他立刻派人各处通缉懿泽,并在观保家门口派了侍卫守着,严格把控出入,以免观保私藏懿泽。
观保家中因此又被搅合的天翻地覆,家人又都说懿泽是灾星,嫁出去这么久了还能祸害娘家。观保自然不在意这些事,但也托人四处打探懿泽下落。陈氏因为宜庆被永琪发配后不知去向,已经伤心了几年,如今又见懿泽遭此大难,听着其他侧室夫人及子女指指点点,唯有伤心落泪。
实际上,懿泽在女君殿中不辨日夜,根本就不知道外面过了几天,只是将十四位女君残存的记忆又全部快速的重新捋了一遍,这让她感到十分疲惫无力。她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些记忆之中,她竟然没有发现一丁点关于白日梦的东西,她的历代祖先,竟然没有一人进入过白日梦。
懿泽努力回忆着,前世到底是谁跟她讲的关于白日梦的传说,想了许久,只记得是一些族中长辈的议论,却记不清是哪一个长辈。她忧心时日多了,尸首腐坏,就算找到补救方法,也无济于事了。
走出了女神洞,懿泽想起了一向被她认为很没用的穆谡,他虽然没多大能耐,年纪却比较大,原本与她的祖母茱洛应是同一个辈分,陪伴了三代格姆女神,总会有不少所见所闻。于是,她立刻现出真身,化作一只五彩的大凤凰,飞到了格姆山的最顶端,然后又幻回人形,等待穆谡的出现。
果然,穆谡很快就感应到了懿泽在附近,立刻出现在格姆山顶,他见到懿泽,又惊又喜,问:“懿泽,你回来了?这次还走吗?”
懿泽俨然一副严肃的神情,抬头望着穆谡,问:“关于白日梦,你知道多少?”
“白日梦?”穆谡显然是惊讶的,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问:“你该不会是进去过白日梦里吧?”
“你觉得很奇怪吗?”懿泽对于穆谡的反应,深感不解。
穆谡答道:“当然!我所知的,进入白日梦的人,就再没有出来过!你是怎么出来的?”
懿泽听到这个说法,更加感到疑惑,但现在没有时间去解惑,她向穆谡道:“你不要管我怎么出来的,你先把你所知的关于白日梦的消息都告诉我!”
穆谡点点头,道:“我听你母亲说过,白日梦是当日母神所造,凡是父神创制过的东西,母神都在白日梦里仿制了一遍,并把白日梦偷偷放在父神的卧榻附近,后来有些父神的婢女无故失踪,父神追查,才发现了白日梦的存在。因为白日梦中的天宫和父神所造的天宫一模一样,且无边无际,婢女只要一不小心走进去,就会迷路,像走迷宫一样,很难再走出来,就只能在里面老死!父神很生气,下令摧毁白日梦,可除了母神,别人都没有能力摧毁白日梦,父神只好命令母神摧毁白日梦,母神不肯,反而在白日梦上加了一道诅咒,叫做‘非死不得出’,一起进去的人,必有人亡命其中,其他人才得自由,此后,若再有人不慎走入白日梦,就会在里面拼尽全力相互残杀,往往是两败俱伤,且伤的极重,即便有命出来的人也活不了多久。自那后,父神和母神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直到母神决绝的带着白日梦离开了天宫,来到这里。母神死后,魔族的人意图窃取白日梦以毁天灭地,父神的坐骑梦龙得知后,自剜一目,才将白日梦放在缺失的一目中。因为梦龙和母神都极擅长掌控梦境,梦龙死后,谁也无法再将白日梦从梦龙眼中取出,于是父神下令将梦龙之骨送到格姆山,交与历代女君保管。”
懿泽听着这番论述,一反往常她对母神的认知,照这个传说来讲,母神像是歪门邪道,父神倒像正义之士,她不解的问:“母神为什么要制造这么邪恶的东西?”
穆谡笑着摇了摇头,道:“三百万万年前的事情,谁说的清楚呢?但母神绝不是邪恶之人,她为天下苍生做了很多好事,后人一直引为训诫。”
懿泽又问:“那在白日梦中死去的人,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看来,是有人丧命于白日梦中,所以你出来了?”穆谡已经推测出一个大概,但还不太敢确信,轻轻问:“是谁?”
懿泽低头答道:“我的丈夫。”
“真的是他?他死了?”穆谡长叹一声,又不住的摇头,道:“我可从来没听说过白日梦中死去的人能复活,你认命吧!”
懿泽解释道:“可是,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本人并没有进入白日梦,是将另一个进入白日梦中的人的头发绑在了他的头发上,是被牵连入梦的!准确的说,那于他只是做梦,而不是真的进入白日梦!”
穆谡听了,也感觉到十分诧异,自言道:“这不太对啊!白日梦是母神造出来的神器,跟凡人做梦完全是两码事!就算是头发牵连入梦,那他也只是能看到、能参与你们在梦中的作为,但他的身体没有进入白日梦,等他一觉醒来,那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凡人在梦中就算梦到自己死了,醒来时肯定也只是虚惊一场,只有龙锡杖上梦龙的眼珠转动,才会让凡人梦境成真!”
懿泽道:“你说的不错,就是那个珠子转了一圈!”
穆谡吃惊的问:“你念了龙城诀?”
懿泽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念龙城诀!是珠子自己转了一圈!”
穆谡哑然,又说:“这不可能,茱洛和丹阳都亲身试验过,不念龙城诀的话,任凭多大的力气,都是转不动龙眼的!龙城诀绝对是转动龙眼、化梦为真的唯一方式!”
懿泽感到奇怪极了,又一次解释道:“可是,我真的没有用过龙城诀!自我掌控龙锡杖以来,虽然将龙城诀熟记于心,可这么多年却是一次也没用过!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用!”
穆谡疑心道:“难道,这世上除了你,还有别的人知道龙城诀?”
懿泽关切的问:“谁?”
穆谡答道:“我怎么知道?除了勒得海的历代女君,龙城诀绝对没有外泄过!至少在丹阳被抓走之前,是肯定没有的事!”
懿泽想不清楚绿珠的转动是怎么回事,但现在她只关心一件事,忙问:“既然龙城诀可以让人梦境成真,那只要我再进入他梦境一次,用幻术将他救活,再转动一次绿珠,他是不是就能活过来了?”
“当然不能了!”
“怎么不能?族人不都说龙锡杖控制梦境,梦境和现实可以随时相互置换吗?那置换多少次,还不都一样?”
穆谡无奈一笑,叹道:“你是不是脑筋糊涂了?梦境和现实是可以置换很多次,但前提是你得进得去他的梦境才行啊!死人是不会做梦的,你怎么进去?”
“死人是……不会做梦的?”懿泽顿时感到当头一棒,她怎么会没想到,死人根本不会做梦?所以让人死而复生,早已超出了梦神的能力之外?
穆谡拍着懿泽的肩膀,安慰道:“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已然如此,你就想开些吧!”
“死人是不会做梦的……”懿泽又重复了一遍,像是魔怔了一样。
穆谡有些担忧的看着懿泽,又劝道:“不要这样,他是人,你是神,他终有比你先死的一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可别想不开!”
懿泽没有再理会穆谡,她带着龙锡杖,痴痴的离开了格姆山,脑海中空空的只回荡着那一句话:“死人是不会做梦的。”
“懿泽,你去哪?他都死了,你还要回去吗?”穆谡在懿泽身后站着问,可懿泽没有回头,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穆谡的视线之中。
在永琪离世后的第七天,懿泽出现在了灵堂外。她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缟素,苍凉的白色布置在荣王府的每一个角落,着装在每个人的身上。
王府内外,哭声阵阵,那些下人,念及永琪素日的心地善良、待人宽厚,无一不伤心痛哭。
懿泽穿过大道两旁白茫茫的灵幡,穿过整齐跪着的穿白衣的仆从,穿过挂着的层层白色帐幔,风吹起无数悬空垂下的白绫。白绫拂过懿泽的脸和手臂,就好似永琪最后一次那将触未触的指尖。她终于看到了最里面的灵位、棺木、香炉、火盆……
漫天缟素悲戚戚,世间再无此良人。
懿泽望着那摆放在最中央的灵位,还有那口漆饰了三十五道楠木棺,哭不出眼泪,脑海中只回荡着那一句“死人是不会做梦的”。
灵堂内,瑛麟和胡嫱跪坐两侧,自然是一袭白衣,玞婳和绵亿都贴附在胡嫱身旁,更当是披麻戴孝了。再往下,琅玦和孟冬都在那里,皆是暗淡之色的素衣,整个气氛都是那么的低沉。
他们看到懿泽的出现,都惊讶的抬起头。
琅玦第一个站起,慌忙跑过来,抓住懿泽的手臂,满怀期待的问:“五嫂,你可回来了!你有没有找到复活五哥的办法?有没有啊?”
懿泽没有理会琅玦,而是跨过琅玦,继续往前走。
琅玦呆呆的站着,看到懿泽是这样一个态度,她已经猜到希望渺茫了。
瑛麟看着懿泽,斥责道:“你还知道回来?都已经过了六天了,他哪里还等的了?”
懿泽也没有理会瑛麟,直接走到了跪坐着的胡嫱身旁,还是用一种冷漠的语气,问:“那个人是谁?”
胡嫱抬头看着懿泽,慢慢站了起来,还是那副怯懦的模样,轻声的问:“是不是……已经没有希望了?”
“如果可以,你觉得,我回来的第一件事会是找你吗?”懿泽这句话,满怀着对胡嫱的责难和仇视,她更加厉声的吼问:“向你透露梦神的人,到底是谁?”
震耳的苛责声,把玞婳和绵亿都吓得往胡嫱身后躲,可是胡嫱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慈爱的安抚孩子。
懿泽再一次更高声的呵斥道:“永琪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能说?”
胡嫱哭了,无声的落泪,她静静的转过身,看着楠木棺,脑海中浮现出私奔未成、永琪与懿泽对抗时说的一句话:“生当同衾,死当同穴,天上人间,永不相离。”
她永不会忘,那句话,是永琪为她而说的。无论当时是出自于怎样的心态,都是永琪亲口说的。
她也仍然记得,她刚刚嫁入王府时,因为绵脩和碧彤的接连出事,她也被卷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时她第一次劝永琪私奔,永琪却没有答应。她只好流着眼泪倾诉了自己的痴情:“你可以守着她,我会守着你,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就算我死了……我的魂依然会围绕在你身边。”
那天永琪很感动,却满心失落对她说:“也许我会先死。”
她随之许下诺言:“我生死相随。”
如今,永琪真的先一步死了,她想,她也该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生当同衾,死当同穴,天上人间,永不相离!”胡嫱重复了一遍永琪曾说过的那句话,目光笃定,一头撞在了永琪睡着的楠木棺上。
琅玦大声惊叫着:“胡嫱!”
孟冬也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赶到跟前时,却见胡嫱从棺木旁跌下,头上的鲜血染红了发髻上装饰的白花。
懿泽也震惊了,愣愣的看着胡嫱。
琅玦抱住胡嫱的头,揽在怀中,哭喊道:“五哥已经走了,你也要离开,我以后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玞婳抓住胡嫱的手,不知所措的喊着:“娘,你怎么了?”
绵亿也学着玞婳的样子,蹲在跌倒的胡嫱身旁,迷糊的叫了一句:“娘……”
胡嫱没有再理会任何一个孩子,颤抖着手伸向棺木,她终于又看到永琪了,在那片初遇的桃花林,片片桃花纷飞,落了一地的娇艳。永琪踩着零落成泥的粉色花瓣,脚步轻健的朝她走来,也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抓住了永琪的手,一起奔跑在漫天飞花的世界。
那个伸向棺木的手颓然落下,胡嫱在微笑中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合上的眼角挤出,顺着侧面落在了地上,没有响声。
琅玦紧紧抱住胡嫱,大哭着:“胡嫱……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孟冬的眼泪也簌簌落下,蹲下轻轻的揽住了玞婳和绵亿。
懿泽默默的伤怀着,或许,胡嫱真的比她更爱永琪。在胡嫱死去的一瞬,懿泽深深怀疑自己配不上永琪,胡嫱才是那个和永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未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但却是真正的生死相随。
瑛麟指着懿泽,斥责着问:“你做什么?你没有带回来救火永琪的办法,还把胡嫱给逼死了,你到底想干嘛?”
孟冬抬头,忽然发现方才陪在瑛麟身边的贴身侍女羽荼不见了,料想必然是向乾隆通风报信去了,忙对懿泽说:“懿泽快走!陈瑛麟在皇上面前告了你的黑状,说是你害死了永琪。皇上已经让人请来了三百名善于破解玄幻法术的道士,现在一定已经在来抓你的路上了!你赶快离开,留着命,才有机会查明真相!”
懿泽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之中,听到孟冬说的话,只觉得一头雾水,迷失不知所向。
瑛麟又呵斥孟冬道:“完颜福晋,你知道你是谁吗?”
孟冬没有搭理瑛麟,站起推着懿泽说:“你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皇上正在丧子之痛的盛怒当中,你有几张嘴也说不清楚!快走啊!”
懿泽顿时脑海空空的,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听见了什么,只感到孟冬正在焦急的推她走。
在迷茫中,懿泽痴痴傻傻的,隐身一步跨出了皇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