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泽迷失着,自言自语道:“可明明是,我主动找他一起对抗魔族的,最后的伏魔之计,也是我跟他提出来的……难道……我老早就在他的棋盘中了?”
耄屾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天帝要是没有两把刷子,能当得上天帝吗?”
“他说,那是父神急于丢烂摊子,投票选天帝,他侥幸票数最高,不得不而为之罢了。”懿泽傻乎乎的,简略地转述着之前天帝给她说的话。
“这你都信?”耄屾看着懿泽,笑得合不拢嘴,道:“天地共主的位置,会是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你笨得可以啊!”
懿泽闷闷地问:“你是说,他骗我?”
耄屾笑道:“骗倒算不上骗,只不过,未必跟你说细节。我听我师父说,当初父神的确是急于脱身,就扯了个闭关的幌子,也确实让众神投票,说票数最多者为天帝。但那个时候,大家都误以为父神闭关只不过是暂时的,岂能另选天帝?所以都写了父神的名字,只有一票写得是当今的天帝!父神说自己的票不算,于是天帝就一票当选了。”
说到这里,耄屾往上翻眼看着懿泽,笑问:“你猜,这一票是谁写的?”
懿泽不太确定地问:“该不会是天帝自己吧?”
耄屾指着懿泽,笑道:“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懿泽有些难为情地说:“你都把话提示到这份上了,我要是还猜不出来,那不成了傻子了?”
耄屾笑道:“所以啊,他的‘侥幸票数最高’,也就说给你这种单纯又年轻的后辈罢了!当年,谁不说他使诈?若不是父神强压着,他早被众神从九重天撂下来了!”
耄屾嘲笑了一会儿,转而叹息着,道:“不过,天帝也是真够可以的!现在的众天官,个个都愿意为他去死!”
懿泽疑惑地问:“那他几次表现出似乎喜欢我的样子,也是假的了?”
耄屾摇了摇头,笑道:“没有男人不喜欢倾国倾城的女子,但这并不影响他使出一点‘美男计’,以亲近你的方式来利用你。你若是做一个天妃,倒还罢了,若去做天后……就你那脑筋,用不了几天就玩完了!那些已经在天宫里住了千年、万年的天妃们,可都不是好惹的!”
懿泽笑了笑,也不大理论这些事,就当听了趣闻随便听听罢了。
耄屾继续奋笔疾书,懿泽继续坐在他对面的古树下。
在懿泽人生中,那似假如梦一般的十年,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这样对面的姿势。所以习惯了,现在这样坐着,即使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静默了一会儿,懿泽又问:“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在你这里,一坐十年?”
耄屾答道:“有人比你坐得更久,不过,那时我还不是命神,而是命神的徒弟。”
懿泽好奇地问:“谁?”
“父神。”
“父神?”懿泽意外极了,问:“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一百万年。”
“一百万年?原来……父神从天宫失踪,一直藏在这儿?”懿泽瞪大了双眼,问:“他在这儿干嘛?”
耄屾笑了笑,道:“和你一样,失去了心爱的人,心如死灰,有时哭,有时笑,有时睡觉,不吃不喝,像个疯子。”
“那……那一百万年之后呢?”懿泽关切地问着。
耄屾道:“死了。”
懿泽惊问:“父神真的死了?”
耄屾点点头,道:“在一个下雪的冬日,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就死在你现在坐的位置。”
“啊?”懿泽听说,忙站了起来,离开了那个位置,只觉得心砰砰直跳。
耄屾笑道:“怕什么?他又没埋在那儿!”
“不是怕……是……”懿泽也说不出心里的滋味,便不再表达,顺着耄屾的话往下问:“那他埋在哪儿?”
耄屾答道:“按照他临终前吩咐,我师父把他埋在了你们格姆山脚下,长长久久地陪伴着已经石化的母神。”
懿泽心里突突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她从小先人们口中听说的父神,薄情之至,可她离开格姆山之后,每次听说的有关父神的故事,都在证明着他的重情重义。
懿泽又看了一眼她坐过的那个地方,仿佛看到了在孤独和心痛中死去的父神,在冰天雪地中靠着树坐着,身躯已没有了动静,只有头发和衣服在寒风凛冽中随风飘扬。
“三百万年前,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懿泽站在那棵树旁,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耄屾。
耄屾笑道:“都三百万年了,谁还说得清楚?”
懿泽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支步摇,还是当年耄屾为她梳头时用的那支,问:“你曾说,这东西是别人落在你这儿的。落下它的人……可是父神?”
耄屾点了点头。
懿泽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辞别了耄屾,回到了人间,去度过她此生的最后一天。
正月初一,乾隆禅位,禅位大典在太和殿隆重举行。
颙琰即位,称嘉庆帝,乾隆为太上皇。
懿泽知道,她是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与颙琰单独见面的,她来到太和殿附近,站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悄悄地目睹着大典的进行、百官的朝贺。
礼毕,嘉庆看到了角落的懿泽,朝她走了过来。
但是,这里附近人很多,乾隆就在半远不近的地方。远处还有许多的外戚、大臣,尚未离去。
在这样的场面中,懿泽只好跪下,向嘉庆行大礼,道:“奴婢索绰罗氏,给皇上请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懿泽这伏地叩首的一幕,嘉庆心里挺不自在的,但也无奈,道:“福晋,请平身。”
乾隆一向疑心重,大局已定,他是不允许意外出现的,于是,他带着毛团等人走了过来,就站在嘉庆身边,笑道:“福晋来得正好,可不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懿泽自然知道乾隆言下之意,拜道:“奴婢见过太上皇。”
然后,懿泽又向嘉庆道:“奴婢特来恭贺皇上君临天下,顺道也向皇上辞行。”
嘉庆问:“福晋要去哪?何时回来?”
懿泽笑道:“无有归期。”
其实,嘉庆也猜到了,因为他了解乾隆,也了解懿泽,只是心中恋恋不舍,道:“朕新即位,各处都是用人之时,福晋一定要走?”
懿泽望着嘉庆,不敢说出太眷恋的话,只好微笑着说:“皇上如今已为父、为君,身边哪里还缺人?奴婢太想去见一个人了,还请皇上成全。”
嘉庆知道懿泽说的人是永琪,他很清楚地了解,他在懿泽心中的分量远不如永琪,他不敢表现出心中的难过,勉强笑着,道:“那……福晋一路好走。”
乾隆向嘉庆道:“皇上请先回吧!我这里,还有一句话问福晋。”
嘉庆向乾隆行拱手礼,缓缓回身离开,不敢回头。他迎风而去,强咽下眼中尚未滚出的眼泪。
他默默伤心着,他一直最期待的那样东西,他总也得不到,曾经缺失,后来难得,现在又要失去,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望着嘉庆远去的背影,懿泽心中何尝不难过,可是,人生总有许多取舍,让她也无可奈何。
她只期望,他可以在别处收获另一种方式的爱。
乾隆示意毛团等人后退了些距离,向懿泽道:“福晋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式。”
懿泽笑道:“谢太上皇,奴婢要最后一次登上雾灵山。太上皇随后可使人在山下搜寻,恳请随葬在永琪墓旁。”
乾隆点点头。
懿泽拜退。
太和殿前的广场,是紫禁城最宽敞的一个地方,因为宽敞,所以风大。
风吹着懿泽单薄的身体,她感到阵阵寒冷。
懿泽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了紫禁城,孤独地登上雾灵山。
她要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正如她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站在雾灵山最高处,她向远方眺望,再一次感受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孤独。
对于来世,她期待又害怕。
期待,是因为她幻想着再一次与永琪的相遇;害怕,是因为她对来世一无所知,祸福难料。
“若想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她身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话,猛然回头,原来是耄屾来了。
她笑了笑,道:“我连这个世上唯一牵挂的骨肉都抛下了,怎么还可能会改变主意?”
耄屾只是淡淡一笑。
懿泽问:“师父是来送我的吗?”
耄屾笑道:“你这辈子,总也单打独斗,满载辛酸、半生飘零,实在孤苦。算得上收获的,都是属于别人的。而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样一样都失去了。连要走了,还是一个人,我同情你,就来凑个数!”
“命神不都是出了名的无情无义?何来同情?”懿泽忍不住嘲笑了耄屾。
耄屾也只好笑笑。
夕阳的余光照着山头,照在懿泽的脸上,有些微红。
她站在风中,望着远方,灿烂的云霞恍若游龙,一代远山重峦叠嶂,皆是青葱之色。
她走到原先栖凤石的位置,在意念中告诉自己,将石头回归本处。
大大小小的碎石,离开了她的身体,又重新汇聚成栖凤石,好好地在那儿了。
懿泽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又一次取出了心中的灵玉,将灵玉与龙锡杖一起交给耄屾,道:“再劳驾师父一次,帮我将这些送回格姆山,交付丹阳。”
耄屾只好接了过去,轻轻叹气。
没有了勒得海海水所成的灵玉、没有了世代相传的龙锡杖、没有了栖凤石的力量,原本没怎么修行过的懿泽,法力微乎其微。
她静静地走到了山体边缘,最后一次俯望人间。
耄屾也眺望着远方,轻声叹道:“你有没有想过,就此死去,真正的轮回转世,是没有记忆的。下一世,即便相遇,你和他还能认出彼此吗?”
“我想,我能。”
懿泽踮起脚尖,闭上眼睛,往前一跃。
参禅悟道终不忘,断舍万千不负君。
暖风拂面,她面带微笑,怀抱期望,张开双臂,为她这命运多舛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并不完美的句号。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