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比你聪明,他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留在妗暮身边。”
宸渊回头,见青姒抿着唇神情愤然,突然苦笑起来。
“我一直以为,这百年,阿渝是最迫切的等着她醒来的人,如今才发现,或许这份执念她还不如阿雨。”
想着那孩子在沉睡中还紧紧抓着妗暮衣角的样子,宸渊转身朝院外走去,低沉的声音却悄然传来。
“也许妗暮会有恢复记忆的一日,但那一天真正到来时,她最不能面对的,不是时笙,反而是阿雨。”
那孩子,成熟懂事得让人心疼,百年前的纠葛放在他身上,太沉重了。
苍穹之巅,桃林中。
坐在石椅上的时笙端着块木头,手中握着雕刀慢慢雕刻,木头上小孩的模样活灵活现,煞是可爱。
察觉到天际的气息,时笙顿了顿,将手中的东西放入袖袍,朝来人看去。
宸渊落在他不远处,连看都懒得看他,懒洋洋地丢了句“妗暮醒了,但是她只记得六万年前了,你好自为之”后又消失在了原地。
这句话的意思不言而喻,世间再也没了景华宫的小仙君凤翎,唯有重新觉醒的真神妗暮。
桃林中一片静默,坐在石椅上的人低着头,握着雕刀的手泛出青白的痕迹来,他重新拿出挽袖中的木头,垂着眼,良久之后,那只拿着木头的手却突然毫无预警的颤抖起来。
清风拂过,他身后挽着长发的锦带落在地上,长发扬展,恍惚之间,似是看到。
那一头墨黑长发,渐渐化为雪白。
大泽山的太仓上君历经妗暮,在仙界威望极高,但这小老儿活了几万年,也有不少怪癖,不喜热闹便是其中一件,自从两百年前的寿宴后,他就鲜少出现在人前,这一次还是他座下首徒闲善仙君重历大劫,晋为上君,他一高兴,便应承了一众徒儿举办这次寿宴的事,但只要一想到两百年前那次不甚平坦的宴会,这个几万岁高龄的小老儿总会唏嘘几声。
当年的座上客紫阳仙君早已在凡间历经几世,受尽轮回之苦,暮灼帝君堪为一方将神,沫栀公主掌管苍穹之境,贵不可言……而当初一步也不曾踏入过大泽仙邸的青姒上神。
白驹过隙,物是人非,说的便是如此,他这个糟老头子几万年的日子,还不如三界几百年的变化来得精彩纷呈。近一月来,寿宴越发临近,太仓上君的感慨便越是多。
“师尊,昨日沫栀公主的侍女来了一趟,说明日青妩上尊会和沫栀公主一起前来拜寿,让您老人家做好迎驾准备。”
太仓上君在后山空冢边上叼着根野草打坐,二弟子闲竹在仙邸里半晌寻不到人,想到此地,这才匆匆赶来。
“哎,夭寿哦!老头子过个寿宴,还得迎驾!我就跟你们说了别弄什么寿宴,这不,麻烦来了吧!”太仓上君叹了口气,拍拍膝上的尘土,本就皱巴巴的脸看起来越发愁大苦深。
“师尊,此话何意?青妩上尊亲自前来为您祝寿,仙界哪个仙君会有您这份荣光?更何况沫栀公主如今身份更是不同寻常……”
太仓上君摆摆手,见徒弟一脸疑惑,苦笑道:“孔雀族素来排场就大,更何况还是青妩上尊出行,你明日且等着看吧。而且不管怎么说,如今时笙真神庇佑着妖界,我仙族和妖族开战百年,仇怨积深,沫栀公主虽身份尊贵,可到底还是会引得一些仙友不满。”
闲竹听得此话,也颇为赞同,但见太仓上君隐带愁容,便安慰道:“师尊无需多虑,青妩身份尊贵,停之定然不久,至于沫栀公主,代表苍穹之境前来,诸位仙友想必能够谅解,您只管做好明日的寿星公就是。”
见太仓上君神色怏怏,闲竹懂眼色地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事,回头问道:“师尊,今年上山的阶梯,是否还如往年一般用仙力打点打点?”
自两百年前的寿宴后,太仓上君每年都会下令在他寿辰的前一日将大泽山的石梯休憩一番,数百年来,从未间断。
这么一说,刚才还闷闷不乐的老头子立马来了精神,大手一挥,道:“当然要,这可是老头子我当年应允了青姒上神的,你只管按往年一样就是。”
闲竹低应了一声,暗道师尊“老顽童”,领命而去。
“哎,也不知道这百年来为何大泽山的灵气降了不少。”太仓上君重新拔了根野草,朝一旁的空冢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句继续打坐。
景华宫
“出来吧,屁股都翘出来了。”
屏风后的小身影不甘不愿地挪了挪,晃出个脑袋,两只眼睛眨了眨,道:“姑姑,你真坏,居然欺负青姒。”
妗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对阿雨的指责置若罔闻,反而挑眉对着小家伙教育道:“阿雨,青姒是长辈,你怎么能对她直呼其名?”
阿雨耸了耸肩,两只小爪子整个趴在了屏风上,道:“小姨说我对着真神以下的……”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无论仙、妖、魔都只叫名字就行,叫重了,他们受不起。”
阿雨的娘亲虽然是个货真价实、凡胎凡骨的普通人,但时笙却位居真神,资格算得上顶老。
妗暮一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便朝阿雨招了招手:“她说的倒也没错,真算起辈分来,只有几个妗暮的老上神比你高那么一点点,算了,以后你就以名字称呼那些仙君吧。”
阿雨眼一眯,小跑几步,跳到妗暮膝上,转了转圆咕噜的眼睛,悄声道:“姑姑,你是不是要出去玩了?”
妗暮看了他一眼,抱着她坐端正,神情漫不经心:“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带我去吧,带我去吧,阿雨保证不添乱。”
阿雨拉着妗暮的衣摆使劲摇,头晃得跟拨浪鼓般,妗暮看得眼睛疼,佯装怒道:“阿雨,小孩子要听话,不要跟小泼猴一样。”
她这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点,带了些不自觉的威严出来,阿雨果真被镇住,停止了摇晃,小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仰了仰,妗暮还以为他怕了,满意自己果真威慑力一如往昔,得意洋洋朝他看去,却见小家伙眼眶微红,手背在身后,坐得端端正正,扁着嘴道:“阿雨活了一百岁,还没有出过景华宫,阿雨没娘亲疼,最可怜了……”
悲悲戚戚的样子,让妗暮陡然想起初见面时她蹲在地上唱“小白菜”的场景来,不由得心里头有些发虚,阿雨生成了这般模样,确实很难在三界中走动……只是她老子犯的错,凭什么她来受?
说起来妗暮也是个蛮横的主,当即便对面前抽抽噎噎的小娃娃保证道:“阿雨不可怜,明日姑姑去大泽山,带你一同去。”
阿雨一听这话,立马眉开眼笑,眼角的泪毫不费劲地憋了回去,抱着妗暮啃了两口,从软榻上爬下来往外跑:“姑姑,我去跟殷黎说,你可不许耍赖啊!”
话音还在回响,人却跑了个没影,这个小家伙……妗暮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古书翻看起来。
太仓上君的寿宴,在仙界来说还是比较稀罕的,尤其是听说青妩和沫栀公主会一同驾临后,这场宴席就更加让人趋之若鹜了。这一日才拂晓,驾着祥云的仙君便络绎不绝地奔赴大泽山,生怕落在了人后,少了些热闹看。
大泽山下有一座数千阶的石梯,石梯由玉石栏杆堆砌,水晶玛瑙引路,地面铺着一层淡淡的金粉,颇为华丽壮观。
虽然没有仙人去耐烦爬这座石梯,但从天上飞过时却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只是当一些老仙君听着小徒弟嘟囔着“青妩驾临果真不一般,太仓上君竟把石梯打扮得跟凡间皇宫有得一拼”时,他们总会摇摇头,叹一句“老上君不过是在履行一个约定而已”,小徒弟们再追问,他们便不肯多说一句了。
笑话,宸渊真神前几日降下的御旨还在耳边回响,他们可没有嫌自己活得长久了的道理。
宾客满至,仙邸前的闲竹代师接待仙友,忙了个够呛。更何况记挂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青妩一行,就有点晃神起来。
时近晌午,数声嘹亮雀鸣在半空中回响,聚在仙邸外的一众仙君抬眼朝天际望去,一阵叹服之声顿时此起彼伏。
十只彩雀,驾着黄金雀銮,浩浩荡荡而来,威严尊荣,一派天家气象。
青妩和沫栀公主站于其上,灼华之姿,气质天成。
雀銮落于仙邸外的广场上,一众仙君早已躬身行礼候驾,太仓上君许是听到了动静,也出现在了仙邸外,对着青妩的方向微微弯腰,笑道:“小老头虚长年岁,得青妩驾临,实乃蓬荜生辉。”
太仓上君资格老,仙力高,兼又桃李满天下,在如今仙妖大战的关键时刻来说绝对是个宝,他对青妩这礼也算不得轻,青妩受用,走上前几步,虚抬道:“老上君无需多礼,本是我和沫栀叨扰了才是。”
沫栀遂上前,行了半礼,笑道:“祝老上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仓上君却有些晃神,朝沫栀的方向虚行了一礼,道:“承公主吉言。”又朝青妩道:“陛下言重了,小徒布了些仙果泉水,您不如和公主进去慢用,稍作休息。”
“大泽山灵脉孕养的醉玉露,本后一直记在心里,老上君可不要怪我夺你心头所爱才好!”青妩笑道,竟似笑非笑地开起了玩笑。
一旁候着的仙君脸上多有异色,青妩虽说不甚严厉,可与天帝执掌仙界几万年,历来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今日怎么这般放得开。
众人看了看青妩身边端庄得体的沫栀公主,方才有些明了,想来是怕一些仙君对沫栀公主有抵触心理,所以青妩才这般放得下架子吧。
太仓上君嘴里一边念叨着“不敢,不敢”,一边把青妩和沫栀迎进了仙邸,他退后了几步,小声地吩咐二徒弟去山下空冢附近的泉眼里取些醉玉露后,便苦着脸伴着贵客去大堂寒暄了。
他一把老骨头了,着实不想处理这些个琐碎事,但耐不住青妩的尊贵身份,也只得委屈自己了,心里头却忍不住把要举办寿诞的一众徒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泽山上喧嚣热闹,抱着阿雨、的妗暮直接循着龙吟剑的气息寻到了山脚,正好看到空中浩浩荡荡十来只彩雀飞过,遮天蔽日,霎时让她生出了蝗虫过境的感觉来。
“哇……姑姑,你看……好多只鸟,颜色还怪好看的!”阿雨指着天空,充满童真地咋呼着,声音里满是艳羡。
妗暮颇有些丢脸的感觉,几只孔雀而已,连给未央宫看门的资格都没有,这小家伙却稀罕成这样,哎,这孩子怪可怜的。
“阿雨,那是孔雀,百鸟之王,不是寻常的鸟!”
“那不还是鸟呗!没有凤凰好。”阿雨摆了摆手,兀自朝空中望着,嘴角咂了咂,似是回味无穷,嘟囔道:“也不知道烤着好不好吃?”边说着边朝孔雀打量了两眼。
阿雨乖巧地跟着妗暮迈着八字步亦步亦趋地朝山里走。
片刻后,妗暮停在了空冢前,似是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却又想不起何时来过,不由有些愣神。
阿雨见妗暮不走了,道:“姑姑,这里什么都没有,停在这里干什么?”
妗暮笑了笑,没出声,龙吟剑乃混沌之力化成,当初落下三界后化为万柄断剑存留在此,有混沌之力孕养,故才生成了大泽山这片仙泽福地,只是混沌之力生于万象,并非所有人都能瞧见其化身,阿雨虽是真神之子,可瞧不出此处蹊跷,倒也是情理之中。
妗暮紧了紧阿雨的手,眼底有些惊讶,低头道:“阿雨,你能看见空冢里面的仙气吗?”
“对啊,姑姑瞧不见吗?”阿雨挠了挠头,问道。
“姑姑能瞧见。”看来时笙的血脉也不是没用,妗暮嘀咕了一句,道:“算了,白来一场,我们走吧,这里的神力不能取。”
“为什么?”阿雨奇道:“姑姑不就是为了神力来的?”
“龙吟剑在这里休养生息六万年,借山脉灵气断剑重铸,孕育的混沌之力早就和此处合二为一,若是取了这团神力,大泽山的灵脉不出百年便会枯竭,恐怕再难造福一方了,既然它选择了留在此处报恩,我又岂能毁了它的恩义。此山灵脉极具灵性,说不准有一日它还能修成正果,化为仙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