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的凤池山上空被一剑劈开,凤凰焰影落在九幽炼狱外时,眼中只剩下即将消散的漫天星魂和半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的阿玉。
凤池抿着唇望着渐渐湮灭的星魂,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意相信。
怎么可能呢?他是三界最强大的混沌之神,只是重新封印九幽炼狱,怎么会落得……
她走到阿玉面前:“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停住很久很久,才沙哑地问出另一句:“宸渊呢?”
没有人回答她,阿玉没有,沧溟也没有。
时笙说宸渊率领十万仙兵诛芈黛,封印九幽炼狱。
宸渊拥有混沌之力,是重新封印九幽炼狱的唯一人选。以他的神力,芈黛不是他的对手,重新封印炼狱最多也只会耗损半数神力。
凤池就这么望着阿玉,等她开口。
“如果宸渊的神力能封印九幽炼狱,一千年前,就不会是我耗损一身神力强行封印这里。”
一声叹息响起,青姒终于开了口。
“那封印炼狱的是谁?”凤池一手指向身后平静的九幽炼狱。
“是墨渊剑。墨渊剑是混沌之力所化,它在下界修炼十六万年,宸渊成神之时,它也晋为神器。”
“墨渊剑……”凤池摇头:“不可能,连墨渊剑都能封印这里,宸渊为什么不能?”
“如果是墨渊剑封印的九幽炼狱……”凤池缓缓握紧袖中的手,“那他去哪儿了?”
“墨渊剑虽然拥有混沌之力,但以它一己剑身,无法封印这里,还需要混沌之神的本源之魂,他们合二为一,才能真正封印九幽炼狱。”阿玉避过凤池的眼,“宸渊他,早就不在了。”
凤池那一双凤瞳顿时染上了血色。她猛地抬头看着空中几乎散尽的星魂,终于明白那是什么。
那是宸渊的魂魄,已经湮灭的魂魄。
她怔怔望着漫天星魂,眼底一片虚无。
“什么叫早就不在了?”她空茫地转头,看向所有人,“他不是好生生的,一直在吗?”
没有人回答凤池,直到一个身影走到她面前。
“阿玉”沧溟清澈的声音不再,低沉而嘶哑:“凤池,去凤栩山吧。”说完朝凤池山外的方向走去,“那里埋藏着所有真相。”
三千年前,凤栩山被毁和宸渊晋神是同一日。
从那天起,凤栩山被宸渊用神力封印,三界中无人敢再踏足此处。
她们涅槃后来过这里,那时她们近乡情怯,一眼望尽转身就走。
这一次她从凤池山撕裂空间落在凤栩山山脚时,发现笼罩在凤栩山上空千余年的神力已经散去,露出了山门当年的模样。
连天的石阶洗去岁月的棱角,安静地躺在这里,她昂头望着山巅殿落古朴的一角,血红的眼酸涩不已。
沧溟说,凤栩山上藏着所有真相,这里藏着什么?
宸渊,我湮灭轮回的这三千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凤渝收了神力,和阿玉抬脚朝凤栩山巅走去,一步一步,就像很多年前宸渊领着她下山历世的那一日般。
两道独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人眼中,青姒抬手,拦住了想跟上去的人。
“凤渝,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凤栩山的内门弟子,和容瀛一个辈分。老道不收你为徒,但可担你一个启智之师的名头。”
“凤渝,你师兄老实敦厚,你可要看顾好他,别让旁人欺辱了他!我和掌教师兄等你们回山。”
“阿渝阿渝,你们可回来啦!我给你和小师叔攒了一大壶醉玉露!厨房里的绿豆糕刚出锅,我去给你们端!”
石阶一阶阶在脚下退去,那些她们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一幕幕在眼中回过。
轮回千年,历世不知凡几,作为花妖凤渝的那一生,她们以为早就埋藏在鬼域魂飞魄散的那一日。却没想到,兜兜转转千年,这座山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宁静安和的日升月落,她都不曾忘记过。
百丈石阶的尽头,立着一个人。
藏青道袍,眉目依旧,那是青衣。
他就像是一直守在这里,等着终有一日必将回来的人。
他朝凤渝和阿玉微微躬身,既是对着当年的凤栩山墨皖师祖座下弟子凤渝,也是对着如今的凤皇、天帝。
凤池和阿玉站在最后一层石阶上,顿住。
凤池和阿玉这一生,经历过太多事了,曾经她带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在奈河桥头踽踽独行的时候,她以为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她动容。
但她没有想到,还有今日。
破碎的殿宇古朴如昔,断裂的仙脉生机勃勃,漫山仙兽飞驰欢鸣,和三千年前烟火鼎盛的凤栩山一模一样。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上水殿前那一个个盘腿而坐的人影上时,血红的凤瞳终于恢复了一点点生气。
萧祁、萧临、青云、青海……所有在三千年前那场大战里死去的凤栩山弟子,她的师兄,她的同袍,一个不落的都在这里,活生生的在这里。
而所有人身前,是一身白衣黑发如墨的宸渊。
他身旁,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盒,竹盒里,是一叠小小的绿豆糕。
他闭着眼,直到凤池和阿玉走到他身前,都没有睁开。
凤池和阿玉看着那个竹盒,眼底突然卷起惊涛骇浪的悲恸和绝望。
她们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信。
这么些年,她只为宸渊做过一次绿豆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作为凤渝还活着的时候,在天宫的景阳宫,为了九婴去求宸渊的那一次。凤池和阿玉缓缓跪在宸渊身旁,她们抬手去握他的手,冰冷彻骨,毫无生机。
整个凤栩山山巅,只有她们手中握着的人,没有一丝生机。
就连她魂飞魄散那一日也不曾落过的眼泪,此时毫无预兆地溅落在地,她们低着头,握着宸渊的手颤抖起来。
“他、他……”
她嘶哑着开口,但用尽全身力量,也没办法再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身后的青年仿佛知道她们想问什么,缓缓走到她身后,他望着上水殿前的同门,轻轻垂下了眼。
“陛下,我小师叔他……一千年前就死了。”
安静如湮的凤栩山山顶,只剩下青衣一个人的声音。
“混沌神力能挽魂往生,当年小师叔用他一身神力,唤醒了在这里死去的仙灵,让师父和师兄他们神魂归位修炼重生,从那一日起,他就已经……”青衣停顿许久,“不在了。”
混沌之力是世间唯一可以让灵魂重聚死而复生的神力,但要复活整个凤栩山的弟子,一点点神力根本做不到。生老病死是三界规则,就算是神,也不可以轻易打破,否则代价必定沉重难当。当年宸渊初登神位,耗尽心血和神力也才勉强让凤栩山众仙的魂魄齐聚重归体内。
三千年过去,混沌神力一直守在这里等待他们苏醒,直到宸渊最后一抹魂魄为封印九幽炼狱而散,凤栩山被尘封的真相才大白于三界。
“这些年来,小师叔的身体一直是墨渊剑的神力所化。当年鬼域一战,他魂魄大损,若不是为了等你回来,小师叔他早就撑不住了。”
这就是一千年前阿玉封印九幽炼狱的真正原因。宸渊耗尽神力救了凤栩山众人,神力耗尽生机断绝,唯有一丝真神魂魄存于世间。
凤池和阿玉闭上眼。
这些年来,她作为凤池也好,阿玉也罢,涅槃重生唤醒记忆后也好,有一件事,她们从来不曾释怀。
当年在鬼域她被孔雀王父女重伤,受众仙唾骂指责的时候,唯一在她身边护住她和仙族相抗的,只有九婴。
她一直记得那一日,宸渊独立在众仙之顶,俯瞰她犹若蝼蚁。也是从那一瞬开始,她觉得花妖凤渝再也没有存于世间的必要了。
师门毁了,同袍死了,连唯一相依为命的人也把她视若尘埃,她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在鬼域引下第七道天雷,自罚己身灰飞烟灭,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她这数生,最大的罪过,就是当年一念之仁,害得凤栩山毁于一旦。
可她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比她湮灭成灰更早的时间里,宸渊用他的命换回了凤栩山所有人,洗清了她的罪过,还了她清白无垢的一生。
那一道神谕……那一道降在鬼域的神谕……
“今日本君亲手降下九天玄雷,剥你仙骨,除你仙籍,从此凤栩山女君凤渝,再不属三界之列,禁于凤栩山!九州八荒,凤栩山重生之日,便是女君凤渝踏出凤栩山之日。”
凤栩山重生之日,是她重回三界之时。
她曾以为的追命符,原来是宸渊用性命让她活着的东西。
这些年,你在景华宫,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我让你亲眼看着我灰飞烟灭,让你一个人孤独地等待三千年,让你看着涅槃重生的我冷心冷情……
凤池和阿玉眼底一片血红,她抬手抚向宸渊的脸。
他的眼紧紧闭着,再也不能看她一眼。
“我错了,宸渊,我错了……”凤池哽咽着,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宸渊冰冷的手上。
“我错了,我错了,你回来……”
阿玉的手触到宸渊眉角的那一瞬,就和九幽炼狱外一般,宸渊的身体在这瞬间化为星魂,一点点消失在凤池面前。
凤池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伸手去抓,却什么都留不下。
神力已散,魂魄已亡,墨渊剑和他一起赴死,下三界里再也没有混沌之力能够留住宸渊。
那些星魂在凤栩山上空久久飘荡,山脚下的众仙看着这一幕,已经从青姒口中知道真相的他们叹了口气,露出沉重的目光。
忽然,一道悲寂的凤鸣在山巅响起,众仙抬眼看去,轰鸣的声音自遥远的天际传来,一波高过一波,凤池和阿玉身上,点点红光骤起,将她们整个人浑圆笼罩。
众人不由得朝天边声响处传来的地方看去,面面相觑。
刹那间,深红的光芒仿若划破苍穹,浩大而深邃融合就这样凌空出现在了凤栩山上空,青姒看着将阿玉吸入体内的凤池,眸色深沉如海,眼底有着微不可见的叹然和复杂。
阿玉的神影在逐渐变小,一缕缕神力逐渐进入凤池体内,她周身上下的灵力变得精纯无比,澎湃而浩大。擎天柱上,刻着的凤池和阿玉之名在缓缓消失,顶端处,有六分之一的黑雾在逐渐消散,淡淡的红光自其中逸出。
“凤渝上神要觉醒了……”
不知是谁轻声说了一句,半空中的阿玉完全消散,纯红的光芒自凤池身上逸出,向整个天际蔓延开来。
擎天柱上,黑雾完全消失,泛着红光的“凤渝”印刻在顶端,和“妗暮”“时笙”“落衡”“青姒”并驾齐驱,亘古携眷。
“叮”一声细响,凤渝周身的红光骤然碎裂,只见一道火红的凤影直冲云霄,飞向北方,那是祁连山景华神宫的方向。
从那一天起,很久很久一段时间里,三界中再也没有人听到过凤皇的消息。
忽然有一天,凤栩山上沉睡的众仙苏醒,山脉上的金钟被敲响,可是这一次,这个仙族最大的门派山门紧闭,谢绝了所有仙门的祝贺。
三界重归宁静,仙妖兵戈休止,宸渊和凤池阿玉的故事就像当年的容瀛和凤渝一样,成了三界一段新的传说。
一个没有结局,只剩下遗憾和唏嘘的传说。
凤池山,九幽炼狱深处。
冰冷的王座上,仍然只有池渊。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一般,看着三界变迁,众生宿命起伏。
“十九万年了,你还不愿意从炼狱里出去?”
炼狱深处,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黑衣红发的神君落在阿玉和凤池曾经短暂停留的地方,望向王座。
“这是你的神谕?还是混沌之神的神谕?”
许久,王座上的魔神收回俯瞰世间的眼,望向落衡,露出睥睨众生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