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栩山。
绿竹数百年生长,早已连绵成海,盖尽了整座山头。
半山腰上,几间竹坊错落有致,院前的篱笆泛出暗黄坚韧的岁月痕迹,竹坊前一女君在联系法术,唯有额间印记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熟悉的感觉,悠然自得,只是偶尔望向竹坊的眼底会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怀念。
轻微的脚步声在篱笆外响,脚步声停在了篱笆外,竟是察觉出有人来此,转过了头,执剑的手在了半空中,阿玉撇了一眼,看着篱笆外一身墨绿古袍的女神君,惊愕得不能言语。
“凤渝,几万年年不见,你可安好?”妗暮推开篱笆,见那女君定神地看着自己,走了进去。
她从未在宸渊口中听他提起过时笙身边还有别的女君的消息,却不想刚才在云上竟然感知到凤渝的气息,虽然宸渊当年在下界逗留时曾将景华宫作为居所,可如今他在景华宫,凤渝怎会独自留在凤栩山,还……幻化成这般模样?
见妗暮越走越近,阿玉跑了过来。
“妗暮神君,您怎么来了?”
妗暮被震得皱了皱眉,见阿玉身上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知怎的有些心疼,摆手道:“这千载,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妗暮打量了阿玉身后的几间竹坊一眼,道:“阿渝,你怎么没在宸渊身边?还变了模样?凤栩山怎么变成了?”
“妗暮神君,他说我禁足在此无归期,我便遵神君御令,我一介下君,凭何见高高在上的宸渊神君,这几间竹屋是时笙神君建的。”
妗暮心底泛疑,道:“什么无归期?时笙觉醒后曾在此处住过?”
“是觉醒之前,还有……”阿玉一个惊疑,脱口而出的话生生转了个弯,才道:“还有我,当初宸渊神君下令,我守在这里了,恰逢时笙到此,我这几年也无解闷之人,时笙顾念往日情分便在这住了下来。”
妗暮叹了口气,道:“原始这样,真是难为你了,不过此处如今无人居住,你倒是没有守在这里的必要,我去同宸渊说道说道,让你出了凤栩山吧。”
凤渝闻此话,没有说话。
妗暮见凤渝一副与宸渊形同陌路的模样,还来不及问问,身后清冷的声音已传入耳里。
“妗暮,我们四人相识几万年宸渊说的话又怎会轻易改变。”
落在阿玉头上的手有片刻的停顿,妗暮回转头,看着竹海中漫步走来的人影,微微有些恍然。
六万年岁月,终究不短。妗暮曾以为,有些人纵使万年不见,再相逢时亦不会有多少改变,譬如时笙和宸渊。可这次醒来,宸渊已不再是当初的清冷淡漠,而时笙……
缓缓走近的男子一头黑发,神情清冷,瞳中隐有红光闪过,妗暮神情微怔,几乎不能相信面前的人就是时笙,除了相似的容貌和额上金色的印记,她甚至从来人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时笙当年的气息。
就好像有东西阻隔在两人之间,再也难寻数万载前默契熟稔。但几乎是在看到时笙的一瞬间,一股极难言喻的悲绝涌入心底,妗暮掩在袍中的指尖竟毫无自觉的颤抖起来,这是完全不属于她的情感……莫名且浓烈。
妗暮暗自诧异,眼底有片刻的疑惑,挑了挑眉,缓缓凝气将这股浊气驱除,笑道:“宸渊本性如此。”
阿玉在一旁打着转,脑袋直点,见时笙和妗暮懒得朝理她,念了个诀消失了。
“这话也对,你难得来一趟,不妨坐坐。”
妗暮点头,弹了弹袖摆直接朝竹林旁的石椅边走去,步履娴熟,仿似极为熟悉此处一般,时笙眼眸一闪,坐在了对面,静静看向妗暮。
墨绿古袍,帝龙黑靴,眉眼淡然,一如当初。
就仿似她从来不曾将这六万年岁月的消逝印入心底一般。
“你的头发……”时笙一头琉璃的金发,竟全然成了墨黑。
“毕竟是在下界,太张扬了不好,等回了上古界我自会换回来。”时笙笑笑,将这个话题掩过。
“怎么,听你刚才的话,倒是想以后就在这里招待我了?你的苍穹之境……难道我还去不得了?”妗暮撇了撇嘴,朗声道,瞳色琉璃如焕溢彩。好歹几万年不见,撇开青妩和阿雨的事不说,此时能见到时笙她是打心底高兴。
“你想多了,苍穹之境再好,也比不得上古界,何况有青妩在,你大概是不愿意去的。”时笙摇头,手一挥,石桌上便出现两盏冒着热气的浓茶。
妗暮见他直言不讳,再加上着实对这百年间的事有些兴趣,不由问道:“你既然看上了青妩,当年又怎会有阿雨,那凡间女子纵使地位不如青妩,以你的能耐,助她成仙也不是难事,如此不干脆的作为,倒不像是你的性格。”
以时笙的心性,不管是人是妖,是仙是魔,认准了自然便是一辈子的事。让她相信时笙朝秦暮楚,着实是个笑话。
“凡间女子?宸渊应该没跟你说过……”时笙敛眉,笑容有些玩味,声音不急不缓:“我觉醒前和你一样,有个身份……是仙界的流殇上君,那时候我认识了阿雨的娘亲,求娶青妩是觉醒后的事。”
妗暮愕然,不知怎的听得有些别扭:“那这么说……你没有流殇的记忆?”难道时笙和她一样,觉醒后完全不记得过往,若是这样,倒也算不得背信弃义。
见时笙不答,妗暮接了句:“那倒是和我一样,宸渊说这几万年我是景华宫的凤翎仙君,是凤池上神之妹。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上古界里头还有个凤皇,名唤凤池,她是这几万年里才晋位的?”
百年之前,凤翎为了凤池和域宵在苍穹之境不惜以龙吟剑伤他,如今,竟是完全记不起这二人了。
当然,同样被忘记的……还有流殇。
时笙看着她,神情意味不明,半晌后,终是笑了起来:“她是在后古界时晋位的上神,你不知道很正常。不记得了也好,你终究是要回上古界的,这些下界的琐事无需多理会。”
妗暮辨不清他嘴角的笑容有什么含义,端起杯盏抿了一口,道:“这些年你和宸渊有什么过节,这次醒来后我见他竟是连提都不愿意提起你。”
“阿玉的娘亲和他有些交情,他不忿我对阿雨和那女子弃之不顾,所以才会如此。”
妗暮倒是不承想竟有这般缘故,皱了皱眉,道:“那阿雨的娘亲如今……”
时笙握着茶盅的手顿了顿,看着妗暮,淡淡道:“百年前她就不在了。”
妗暮明了,不再提这个话题,想起一事,突然扬眉道:“沫栀是孔雀王的女儿,你真的要娶她?”
时笙点点头,神情淡远:“她现在替我执掌苍穹之境,没什么不妥。”
“我不是这个意思。”妗暮扣了扣手,有些不耐烦:“她乃孔雀王之女,年岁先不管,这辈分就是个大问题。你若迎她过门,我日后要如何应对她。”这事她当初听说时便跟青姒说过,想起今日在大泽山的事不由得一肚子火。
“你回了上古界,她不出现在你面前不就是了。”
“我让青姒传到苍穹之境的话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
“那她今日还去大泽山参加太仓的寿宴?难道就因为半只脚跨进了你的门,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不知道你今日会去,所以才会和青妩前往。看你刚才的神情,不像是吃了亏的,当初在上古界时便没人敢惹你,青妩的那点心思,怎么及得上你。”
“那倒是,我刚才在大泽山让她在苍穹之境待一年,别没事出来转。但是这种品性和模样,上古界里的女神君一抓一大把……你这次也忒没眼光了!”
“她终究还年轻,妗暮,你年长甚多,如此计较干什么。”时笙将手边的杯盏转了个圈,眉眼淡淡。
“不是这么个理……我只是觉得……”妗暮摆摆手,话到一半,见时笙突然抬首望向她,瞳中幽深明灭,不由得有些怔怔,道:“怎么了?”
“妗暮,以青妩的身份,你平时看都不会看,现在简直是在胡搅蛮缠,你到底……怎么了?”
黑白分明的眸子似是带着迤逦的温柔,往里了看,却只能见到一片淡漠,妗暮顿了顿,自己也觉得着实有些奇怪,刚才这些话简直不像是她能说得出来的,错过时笙投来的目光,她笑道:“相识千万载,难得见你想找个归宿,我不过是觉得沫栀不适合而已。”
“仅仅如此?”时笙勾了勾嘴角,似是嘲讽,道。
“当然。”妗暮正襟危坐,肃声道。
“那谁适合?茗鸢?青姒?还是凤渝?”时笙敲了敲桌子,嘴唇抿紧,看向妗暮:“妗暮,你当年便是如此,上古界里的女神君,谁求到了你面前,我便得一一和她们好好相处个数年。我想我一定忘了告诉你,以后这种烂好人的事去找宸渊,我不情愿。”
“时笙,你……”妗暮看向时笙,有些怔然。相识千万载,她还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不耐烦的模样过。
“若我喜欢,纵使她毫无仙基,命弱如凡人,又如何?若我不喜,纵使那人尊临三界,我亦不会多看一眼。”时笙抬头,目光透过妗暮,落在她身后的竹屋上,无悲无喜,瞧不清其中的意味。
“你竟如此喜欢?这我倒是没想到。”见时笙面色凝重,妗暮有些诧异。时笙醒来不过百年而已,想不到就已对沫栀情深至此,为奋斗了几万年的茗鸢和青姒叹了口气,她一时间倒有些讪讪。
四大真神虽说私交甚笃,但毕竟是别人的姻缘,当年在上古界时她确实做了不少缺心眼的事,时笙能忍到现在才发作本就是件奇事了。
“不是……”听见妗暮的嘀咕,时笙回转头,堪堪只落下两字便不再言语。
“好了,你的事我不再插手了。”妗暮摆摆手:“我的神力一年后就会恢复,到时候我重启上古界,你把阿雨接回时笙殿,就算你将沫栀看得再重,阿雨总归是你的骨肉。”
时笙摇头,看向妗暮的目光有些沉:“妗暮,这就是我今日来这里的原因,我不打算认阿雨,你回了上古界,这孩子跟着你便好。”
妗暮抬头,皱眉道:“时笙,纵使我再疼阿雨,总不能代替她至亲之人的存在,不管你有没有流殇的记忆,阿雨都是你的责任。”
“妗暮,那你呢……”见妗暮挑眉,时笙淡淡道:“你可会因为曾经是凤翎的身份而留在下界,执掌景华宫?”
“这怎可同日而语?”
“有什么不一样,妗暮,凡尘一世,不过百载,即便是凤翎和流殇的存在长久了些,可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不同?你从不过问有关凤翎的任何事,不也正是因为如此。况且,你和阿雨投缘,既是如此,你帮我照顾她,有何不可?”
时笙神情郑重,妗暮知他好不容易遇到个合意的,却偏生又拖家带口,沫栀若是面子薄的话,的确是件伤情分的事,只得板着脸点头:“我懒得听你这些歪理,阿雨我带着便是,总不会亏了她,待日后我养大了孩子,你可别觍着脸再跑来认亲。”
“不会,她留在你身边,我很放心。”
不知怎的,妗暮听着时笙这句话,有种格外沉然的感觉,狐疑地瞟了他一眼。
“一年后你回上古界?”
“嗯。怎么,你不打算回去?”
“下界之事未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听青姒了,现在的妖皇只是上君之位,的确远不能暮灼与青姒和暮归相比,但两界相争总不是好事,你当年为何不阻止?”
“仙妖相争已久,本有宿怨,再加上青姒在上一任妖皇涧溪重伤之时进攻妖界,以致涧溪命丧战场,涧靳自是不肯罢休。”
“青姒怎么会做这种事?不过以暮归与暮灼和青姒的神力,妖界失陷是迟早之事,除非……你出手。”妗暮皱眉道:“时笙,下界之事你若介入,我不会不管的。”
“放心,我不会介入,当年我帮涧靳,不过是因为青姒失了公正仁德而已。”时笙抬头,突然道:“但是妗暮,我希望一年后你返回上古界,不要再插手下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