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早朝,皇帝询问行刺一案进展如何,守戎上前回禀道:
“经儿臣查实,赵康行刺确因私怨!自他革职起,便常出入酒肆赌坊,时有不满之言论,这是儿臣整理的坊间人的证词,请父皇过目。”
递了证词,守戎又道:
“另年前,秦少府在赵仆射府中做客时,曾亲耳所闻赵康与赵仆射起了争执,赵康咒骂赵仆射不肖、娘娘无情,因此儿臣猜测,或许是赵康再见上元佳节家家和睦、宫中热闹所以错了主意。”
皇帝耳听回复,又将证词一一浏览过,心中默许称赞,然而守戎紧接着俯首请罪道:
“但……自从赵康与赵仆射争执之后,除元宵那日,他行踪何处再无他人得见,至今……仍未能归案。儿臣已多派人手搜寻,翻遍城中依旧无果,请父皇降罪!”
皇帝听了自然恼怒,一拍龙案责问道:
“赵康虽武艺高强少有人敌,但你们这么多人还找不出来吗?下人无能,你也无能?你这供词不过片面之词,人不归案如何作数?若无隐情,怎会一直不见踪影?你查了这么久,就算凭这几张纸治罪,那结了案难道也治这几张纸的罪不成?人不归案,这些就都给朕拿回去!”
数张证词掷下来,众臣忙呼惶恐,皇帝怒目圆睁,威慑殿堂,守戎伏在地上,默不敢应。
皇帝怒目扫过满地臣子,最后喊了一声“张㴋”,张㴋忙上前听候,皇帝又厉声命令:“你说!”
“陛下息怒,此案确如殿下所言,能查的一概查了,请陛下治臣无能之罪。”面对雷霆之怒,张㴋也有些许声音发颤。
“无他隐情?”皇帝闻言皱眉。
“这——”张㴋欲言又止,守戎忙道:“并无隐情查出!”
皇帝瞪了他一眼,喝道:“你闭嘴!张㴋!如实讲来,漏掉一点,算你同犯!”
“是!”张㴋一躬身,底气却似乎足了不少,“上元节的事倒是明白,只是另有一遭。陛下?可还记得那玉佩?”
皇帝略惊,他本没甚放在心上,此时重视起来,忙问下去,张㴋又答道:
“经臣查证,此物乃西南异族所有,该族人蛮夷不化、素喜杀戮,如今在京中多以暗影为生,那玉佩便是驱使令牌。臣已命人将隐藏京中的暗影全数捉拿,刑讯之下并未问出赵康行踪,但却意外得知,当年嬴王与左相长女灯会遇袭一案,乃是他们奉命所为!那些人虽并不知道当年的背后买主,但臣猜测,那桩旧案或许大有隐情!”
皇帝更猛吃一惊,看着伏在地上的守戎又忽生怜爱之心,以为他纯良大度不愿计较,便示意他起来说话,叹了一声又道:“张㴋,这件事给朕好好查,一定要查出个究竟!”
“是!臣定当尽心竭力!”张㴋领旨退下,朝上再接着议他事。
一直到近巳时,皇帝乏了,便问:“还有何事要奏?若无要紧便散了吧。”
守戎懒懒地抬眼望了望圣颜,轻嗽了一声,立刻有丞上禀道:
“臣启奏,年后雪灾赈灾重建事宜俱已停当,一切安好、并无生乱,此乃详案,请陛下过目。陛下容禀,万民感激圣恩,巷野童子更有歌颂之。”
闻此,皇帝自然高兴,便问怎么唱的,叫他学来,那丞于是唱道:
“逢佳节兮天不怜,皇恩眷兮天不怕,白面馍兮刚蒸得,白米粥兮又盛满。”
皇帝不禁失笑,众臣也跟着乐,左相道:“前两句倒还像样,后头真是俗家话。”
皇帝道:“哎——这才是百姓真心话哩!到这个时辰了,唱的朕都饿了!尘儿,这次是你的功劳,一会儿陪朕午膳,朕想想怎么赏你。”
守尘立刻谢恩,心里也放心了不少,方才那丞似还要借势谄媚,便又道:“陛下明察,后头还有呢!”
“好!你唱来,唱罢了咱们散场!”皇帝笑道。
“大风雪兮屋没顶,哗啦啦兮心没底,谢圣裁兮我涕零,帝我天兮——帝我天兮……”
那丞忽不敢唱了,守尘的脸色也苍白起来,皇帝一见便知有古怪,立刻变了脸喝道:“唱!”
“帝我天兮——东为地!”
那丞慌忙一伏地,唱完瑟瑟发抖,满头冷汗。
众人一咂摸,前头唱的是“天不怜”、“天不怕”,后头又说“帝我天”,这分明是骂陛下当初不肯放粱赈灾啊!
“东”指的是“东宫”,“地”又与“帝”同音,这是不把当今圣上放在眼里,视太子为君啊!即便是储君,声高盖主也恐怕不妙啊!
果然见皇帝怒不可遏,走下阶来狠狠踹了唱歌之人一脚,守尘忙跪下道:“父皇息怒,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心!”
皇帝冷哼一声,道:“你要有心,还得了?”说完,愤而离去。
众人瑟瑟跪了一阵只好退散,左相站起来,咕囔了一句:“狗屁不通的话,竟然还能藏头露尾?”
一旁守戎听得清楚,也听得明白,却佯笑道:“戏言顽话,左相何必细究?”
左相戏谑一笑,也未置可否,只顾行礼告辞。
冬凉依旧,夜寂无声,守尘独坐窗前,望着满天的乌云发愣。
绀青的天依稀还有一丝亮影,湖上偶尔漾起的波里,飞出一两只鹄雁。许久后,屋里还未掌灯一片漆黑,守尘却依旧穿着玄端正服黯然伤神。
门外窸窣,有谈话声,不一会儿,孔落武走了进来劝道:“殿下,多少吃一点吧!”
不见守尘回应,孔落武只好叫宫人退去了,正准备走,守尘问道:“落武,你今日进宫,是来告假的吧?”
孔落武答是,两人又是一番沉寂,守尘又问道:“阿钟快生产了吧。”
“是,就这一两天的吧,所以属下想回去陪陪他们。”
“好啊……好啊,真是好事,先向你贺喜了。”
“谢殿下挂念。”他的笑容中透着苦涩,叫孔落武有些不知所措。
守尘扶栏远眺,外头已将彻底暗了天,他又叹道:
“若非身不由己,你我或许早结良缘,可笑这凉薄之地,却叫你我分离。”
孔落武知道守尘每每相思一起,便神情颓废不能自己,犹豫了片刻,走到近前,两人如兄弟般说起闲话来。
“殿下又想起木姑娘了吗?”
“是啊……”守尘低头失笑,难掩羞涩,忽又凝着愁眉顾自呢喃道,“上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噢——是初一,一忙忙了许久,竟忘了!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见回信?”
孔落武担忧地望了他一眼,道:“两只鸽子都放出去了,木姑娘那里,有两三个月不见回信了!”
“莲生,你是怪罪我负心吗?”守尘神情悲戚,几乎听得出哽咽,只是倒还未有失态,“可恨你不知道我的苦楚,我何尝不愿飞奔去与你厮守!我日日哀愁,只有你一言片语暂解相思,怎的你如此狠心呢?”
孔落武皱了皱眉,劝道:“殿下?殿下身系国运,如今形式该筹谋对策才是,还请莫为儿女私情伤神了吧!”
“我知你奉母后旨意做事,劝我是应该的!有些话,我不便同母后说,由你来告诉倒正好!”
守尘忍住了哽咽,笑了笑道:“我是父皇长子,身为一国储君,一向以民生正业为任,并不敢懈怠。但我与守戎兄弟情深,心中觉得并无分别,何况,我一直觉得对他有愧……他虽与我生分,但从来也没有害过我,至于这一次,无论他出于什么打算,暗中助我赈灾,到底也有益百姓……一切本是我们的不对,守戎他只不过让父皇看到了实情,并非凭空诬陷,能这样图谋有道,我心服口服,并不欲再与他相争。”
“殿下……你?”
孔落武闻言一惊,还未及措辞,守尘又低头叹道:“我要说的便是这话,我挡不住母后,你也劝不住我!罢了,你去吧,好好儿照顾妻儿,过你的日子就是。”
“是!”孔落武一个直肠子的人,是真的憋不出一句大道理能劝得了这位贤明的太子,叹了口气只得离去。
眼前总算黑全了,宫人不敢进来,守尘也不想说话,自己进了里屋,摸黑点了灯。
周围并无一个人,他也就能不必忍着伤心了,铺开纸一字一泪写道:
“乍别离,苦别离,无可奈何是别离;父子情,手足情,呜呼哀哉太无情!叹相思,忍相思,无可奈何又相思;君臣梦,富贵梦,呜呼哀哉空虚梦!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呜呼哀哉……”
写道此处,竟不由放声大哭!
然等哭干了泪,胸中悲痛依旧不减,气难舒又是叹啊!揉了那造作胡话,重新铺纸写道:
“日月更迭,不忘卿卿意;年复一年,相思渐渐深。转眼见他儿女成双,你我两地分别,不由妒羡。距上次得信,不见卿音讯已三月有余,我挂念非常,若有难处千万告知,若有责怪千万告知。我心相思不断,不能相伴已忧愁百转,若不得卿一句平安,叫我怎样度日?若不知一字片语卿,又怎样安心……”
这边守尘写着信,那边孔落武出了门思虑再三,还是将守尘的一番话禀告了姶静。
姶静听了倍感失望,在寝宫内来回踱了两趟,一面不禁骂道:
“软弱可欺,怎成大事?尘儿如今怎么这样不让本宫省心!如今局面,难道还可以任人宰割,随他高兴不成?”
水燕独自在旁伺候,便劝道:“太子仁厚纯良,既然殿下不愿与人为难。这大业还得娘娘多费心,还得娘娘想想对策。娘娘不必生气,殿下不愿树敌也是对的,凡事留一线,日后好说话嘛!殿下在前把握民心,娘娘在后筹谋道路,岂不正好?”
姶静无心听劝,哼了一声道:“还留什么线!嬴王断本宫根基,本宫就断他根基!本宫就不信,他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