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成亲这日,按规矩需先到祠堂拜别先祖,所以天未亮,炽莲便得起来。
仍梳着家常发髻,穿的也是一新的桃红袄裙,出了房门身旁跟着的人增至六个,再出院门又添六个,已初见了皇家的气派。
到了祠堂,本该一应备全,却见下人在那急慌了圈,左相气得只顾骂,一问才知道,原来供着的那坛女儿娘丢了!
左相觉得不吉利,炽莲倒很不在意,笑道:“不过一坛酒罢了,如今也少有人随这个俗了,圣上更不知道,今日无论怎样也不能耽误了时辰,父亲就不要为这些许小事动怒了。”
左相点了点头,自有那好酒备下,算这么了事。上了香告过先祖,宫中来人说太子已沐浴更衣,再过一刻就要出迎,于是炽莲又回到房中,由文时与几个长辈姑姨装扮起来。
衣裳是宫里送来的,也是九套,配合姶静选下的太子迎亲礼服,此时要穿的是一套大红深衣,对襟暗织着小小的并蒂莲,金线绣满的凤凰翘头履,玄袍底下敞着纁色裙摆,两袖是前朝的马踏花开图样,很是古朴不凡。
文时上下细看了一番,笑了笑了道:“圣上对我家真是隆恩,这衣裳太是贵重了,你年纪轻,我还怕你衬不出,不想却正好!”
双儿见文时说话有些哽咽,忙扶过她的手,笑道:“夫人,姑娘平时虽顽皮些,老成起来比那七八十的看着还稳重呢!怎么不说是她显得衣裳老了?”
文时笑了,道:“也是,要不是你长得这个样子在这里,真叫人猜不透你的年纪。”
母女间免不了好一阵感怀,就听见蟮儿在门外说:“宫里已出轿了!”才又赶忙梳起头来。
房里仍点着烛火,外头又亮进来三分白,两厢一压倒觉得更昏暗了些似的,然而铜镜里照得一副娘子娇羞,朦朦胧胧越显曼妙。
穿戴整齐后时辰虽早,且东宫的人还需响半个京城过来,但既已上了妆,就不能再回头倒觉了,所幸有一份喜事精神撑着,倒也无碍。
日头渐渐高升了,定的良辰已近,不过守尘还未到,守戎——却先不请自来了!
他穿着一身甲衣,手握银戟,还带了府里武艺最好的兵,谁都瞧得出来要生事。
炽焰早已在门堂内等着迎太子了,家仆都不敢拦,他却多少知道些内情,少不得要拦的。
守戎见了他,停住了脚步坏笑道:“我来送份贺礼,于情于理,今日你们相府也总不能拒人门外。”
炽焰一收扇子,敲了敲守戎的甲衣,道:“咱们明人不猜暗话,守戎……今日我家这门谁都能进,就你不行。”
守戎歪头一笑:“炽焰,你或许是能拦的下我,可今日我若要闯一闯、闹一闹总也不好,倒还不如悄悄地放我进去,你以为呢?”
炽焰虽一向与他要好,但也分得清事,只能冷冷地回了句:
“不行!你要闯也好、闹也好,我都奉陪到底!左右我也许久没胡闹了,大不了我顶了罪,也不能让你搅了姐姐的好日。”
“我不想闯、也不想闹,我只进去问她几句话,多一点动作,我都任君处置,怎样?既然咱们谁都不想平添麻烦,那就听她的意思,岂不好?”
炽焰双眉一蹙,不免忧心,压低了声问道:“守戎,你究竟要干什么呀?”
守戎轻描淡写得从怀里掏出一个长布袋,笑了笑道:“你都知道,又何必来为难我?”
将手一抛,布袋里露出半截白玉箫,吓得炽焰慌忙去接,打开一看却不是那支,再回头守戎已进门了,气得当时破口大骂,立即又追上去。
一进炽莲的院子,遥遥见一袭红妆、琳琅珠冠,这待嫁娘子临窗对镜,笑掩风情怎样美好?
奈何正值秋叶零落,看这一幕竟又有些恍惚。
“赢王殿下!不知殿下有何贵干,但今日进小女闺房,似乎不妥!”守戎痴痴得便朝她走去,但终究被文时拦在了门外。
炽莲回了头,见他——顿时惊圆了一双眼!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炽焰追了过来,左相也赶来了,可这两人不言语,谁也不好先开口,场面便就僵着了。
炽莲低了眼,再抬头流出一丝无奈……
她来至房门前与他对面而站,笑了笑道:“父亲、母亲,迎亲的人就来了,还有许多事要忙,你们先去吧!我与守戎哥哥也算自小兄妹情深,我还纳闷怎么不见他来贺我,原来有心今日要亲自送我出嫁,这倒也比炽焰好得多。”
左相犹豫片刻,但他信得过女儿的,便拉着文时等人先出去了。
炽莲见没了旁人,脸上的笑便凝住了,淡淡问道:“你来做什么?”
守戎望着她,心中噎住了一口气……她自小一口一个哥哥叫的欢甜,不知何时起未再听过,像是两人生分了似的,可今日却道起什么“兄妹之情”,要他送她出嫁?好不可笑——
他道:“我只问你两句话。”
炽莲见他这般神情,一抿唇不愿瞧他,冷冷道:“你问吧。”
“你真要嫁他?”
“是!我之所求!”
“你真愿嫁他?”
“是!我之所爱!”
守戎闭了眼,咬了咬牙关,又多问了一句:“你不悔?”
“是!无论如何、无怨无悔!”
“好!”
听他说好,这才又回过头,可这曳曳红裙席地看在眼里刺拉拉的……
守戎已转身离去了,看那样的背影,炽莲心中“咯噔”一下,粉面红唇顿失光采!
外头的喜乐却在这时奏了起来,铺天而来的热闹——一行人挤进来,将炽莲重又推回了镜前……
府门外,车马人伍占了半条街,守尘由炽焰引着执雁而入,再由桑芜族亲携入祠堂,左相亲自供雁奉香。
守尘一进正堂,门外所有人不论阶品高低,都被迎入府来吃一碗鸡子,以取“积子”之意,这亦是桑芜的习俗。虽是民风,但这样的喜事吉祥,自然无人介怀。
炽焰携着炽莲出门来,她见了守尘,心中羞涩想要低头,又觉得过于小气;想要抬头冲他一笑,又不知为何,嘴角勾了勾只觉得脸僵得很,终于将笑落了回来,还是一副端庄。
守尘走上前一揖,扶着炽莲上了车,炽焰骑马在旁,又浩浩荡荡地响了另半座城进宫。
进了宫,夫妻两人各在东西偏殿内草草用了些糕点,换了身礼服。再行祭告、大礼授印、见百官众亲……到日头落下,俩人再回偏殿再换衣裳,东西却不能吃了。
炽莲敲着腿抱怨道:“从前只知道成婚是怎样一件高兴事,可这几天下来,没一个人阖眼安睡,今日又全是礼,连饭都没有。”
双儿给她捏了捏肩,说道:“可不是,寻常人家办起事还操心受累,更何况天子家。去岁夫人病着,姑娘料理的家里丧事,难道还不清楚吗?早上夫人叫你多用些,你不听,挨饿了吧?再忍一忍,就好了,等宴会散后回了房,双儿给姑娘预备好吃的。”
“你倒贴心——”
“那可不,我得为姑娘考虑呀!这一天累的,再不好好儿吃一口攒攒力气,夜里可怎么龙凤呈祥?哈哈哈……”
一句玩笑臊得炽莲脸通红,急忙骂双儿。
这里主仆二人闲聊着,守尘在暖春阁也累得坐下起不来,因为开宴的时辰还早,便想倒在榻上歇一歇。
暮色渐渐四合,眼前只剩一片花青色的天,院里的树也跟着成了这颜色,就将要认不出个影了,守尘只迷迷糊糊打了个盹,醒来却见昏暗不清,便有些恍惚了。
睡意尚未消散,于是仍躺着瞧庭中的树影发呆,茫然间失了神,听见两声“咕咕”的鸟叫,守尘猛然坐起来,四处去辨那踪影。
大概实在有些暗了,房中只有那彩挂还能些见颜色,什么都瞧不真切。许久后,又是两声“咕咕”鸟叫,这回却依稀瞧见窗前一掠而过的白羽了。
“莲生?”守尘赤着一双脚,站在微凉的青玉脚凳上,攥着一纸词曲,巴巴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