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少女们
无殇记忆里瀛洲的秋天,是从万花凋落开始的。
始于花落,止于花开。也如春去夏来时季节之禽飞过瀛洲上空,也如日落时金色的海浪拍打珍珠岸。似乎每一年的落叶都是相近的,也会觉得每一份阳光都没有什么不同。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除却人异,其余皆是一次次的轮回。
她被冷棠梨带着去看瀛洲境最大的那棵银杏树,还要被迫和冷棠梨在落着树叶银杏树下翩翩起舞。
冷棠梨跟她讲有个漂亮的地方叫云水谣,说那里有很多萤火虫。冷棠梨还讲等春日将至时会带无殇坐春花径的兽车,好带无殇看到那条从秋走到春的花路。
无殇坐了春花径的兽车,兽车从飘飘落叶开始前进,然后烟花慢慢炸开,报春鸟飞过春花径,飞过学院的上空。之后花径变暗,萤火虫漫天飞舞,树叶落完后灯火燃在枯去的树枝上。
长着七彩羽毛的巨鸟带着七彩的花之光开始巡礼,飞过春花径后,枯去的树枝一瞬间变绿。还未等无殇惊讶,春花径路两旁所有的植物开始绽放。长长的春花径似乎没有尽头,兽车不停地前进,枯去的树枝一一绽放花瓣。
这样的场景只存在于瀛洲仙宫内,尽管冷棠梨知道有这样的景,也是没亲眼见过的。
她看落叶散去,枝上开出花瓣的美景也是会表现兴奋的情绪。兽车里她抱着无殇兴奋地大叫,让无殇的手不知往哪放。
冷棠梨抱住无殇的腰,歪着头,笑道:“我从未如此开心过,我陪你过了春花径,我相信以后我也会陪你去云水谣,去鹭岛,去十渡,去百花深处城,去沧海桑田路。”
她说了很多名字,无殇知道那些地方,知道那些美丽却没见过的远方。
“等我们长大,我们,就你我两个人去这些地方,或者去更远的地方好不好?”冷棠梨坐起拉着无殇的手腕,满眼渴望。
无殇犹豫一下,然后摇摇头。
冷棠梨失望了,但很惊奇的是她没有问为什么。
冷棠梨握上她的手,道:“没事,我等无殇同意。我相信无殇会同意的。今天,明天,明年,十年,我都等。没事的,你现在不同意没事的,我等,我等好不好?”
无殇感觉这话怪怪的,想说不好,却没有说出口,所以冷棠梨得到了一个没有回答的答案。
无殇又怕她太失望,就说:“我们是可以一起长大的,其他的就等长大后再说吧。”
冷棠梨把头靠在她肩上,闭眼笑道:“对对对,我们还小还小,这些遥远的事等长大再说。对了对了无殇,我比你要大一岁呢。”
“好像是的。”
“等秋天时再去一次蔓草广场吧,我想去看一下咱们初遇的地方。”
“行啊,随你。”
懒懒地调子从少女嘴里飘出,平增一份潇洒。
冷棠梨把玩无殇手腕上的学院镯子,道:“你总说随我,可是无殇有些事还是不随我。”
“所以?”无殇保持坐的直直的姿势,斜眼看了她一眼。
静静的,冷冷的。
冷棠梨晃晃无殇的胳膊道:“没事,没事,我什么都听无殇的。”
仙兽车速度减慢景也变得清晰起来。冷棠梨问:“无殇你以前是在五音堂学习是吧?我没去五音堂看过,那无殇觉得五音堂怎么样呢?”
“很大很漂亮很富有。”
“那无殇住的朝露山庄怎么样呢?”
“很大很漂亮很富有。”
言简意赅,一语道破。
听完这话,冷棠梨感叹:“怪不得无殇穿的衣服和用的东西都是那么贵气,原来是因为无殇一直生活在富有的地方。”
无殇道:“你也很好。”
话一出,身子便被抱住了。
怀里的少女激动道:“听无殇说好,我不好的也都好了!”
抱得好用力,快窒息了,无殇皱眉。
她觉得冷棠梨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
学院放了春假,除却回五音堂久坐,无殇也回到了朝露山庄。她见了秦暮离,见了深深,见了又陌生又熟悉的曾经被视为“家”的每一个角落。
秦暮离问她在学院里过的好不好,她道了个“好”字便两两沉默。
秦暮离给她倒了一杯茶,他看她喝下,看她眼神一直冷冷的,静静的,又看她缓步走出大殿。
原来许久不见,再重逢只得一个“好”字。
他需要去偿还,绞尽脑汁思考了千年却在将要付诸实践时不知如何动手。
总是一见她,便不敢有任何动作和任何思想。
“以后若是再回来了就多坐一会儿。”他跟上她的脚步后停下,低声对着她的背影说。
秦暮离看她止住步子,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山庄很大,能说话的只有阿笙一个。春日开的花,除了我、阿笙、深深三人,再没第四个人去看。再不想见我,起码深深种的花你要多看几眼。”
她侧了侧脸,正好,他看到了她眼角的泪痣。
忽然间,压抑的空气散了一点。
弭晟的追踪,浊隐的攻击,七尘的寻找,花冽随时就发来的致命之击,以及散落各处未被收取的噬心。这一切的一切,这他必须面对的一切阴霾,突然被冲散了。
于是他等她同他说话,他等她开口,等她说一句话,哪怕一个字。
可她只点了点头。
他不怪她,他知道她是个习惯沉默寡言的人。但他只当这是个可笑的理由。
她看见了某个人,于是她开始微笑。
秦暮离只看得见她系着发的发带,但他知道她一定笑了。
长长的阶梯,一层又一层,她提着裙子奔向那抹现于万花里的白月光。
一步一步,恨不得一下踏十个阶,恨不得快点学习好飞过去,恨不得直接扑进那个人的怀里。
“深深!”她扑进深深怀里之前,叫出了他的名字。
一个秋天未见,她长高了那么一点点。
这万花是为她种的,若要问他是谁,说不定他会回答:“我是个种花的。”又或者会是,她的小狐狸。
殿门口的那个人站在高阶之上默默地看着万花之间的两人。
想要叹一声气,却觉得不知要拿出个什么理由。
有诗人说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喜欢将暮未暮的人生。因为黑夜尚未来临,结局尚未定型,一切停在最朦胧最期待的时刻,真好。
他也希望有个将暮未暮的人生,有条可以走下去的将暮未暮的路。
可哪有那么幸运还可以见到将暮未暮的原野,待一觉醒来,世界早已陷入混沌,原野混入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也陷入黑漆漆的世界里,与万物化为一体,没有思想,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是她赐的,也是他自作自受。
春日的时候豆苗会在乱红园里给花浇水,一浇浇五个月。五个月后便可以躺在船上悠闲的钓鱼,或是捧着西瓜痛快啃几口。
无殇猜,五音堂里出现最多的声音不是宋子予指下的琴声,而是豆苗的哀嚎声。
冷棠梨问无殇:“豆苗是谁啊?你老是提她的名字,你很重要的人吗?”
“重不重要你管那么多干嘛?”陆衔草冷不丁地呛冷棠梨一下。
冷棠梨哼一声往无殇身边坐得近了些。
花草径中行驶的露天兽车上发出阵阵铃铛声。
花草被染成了金色,天空像是被铺了层水,光如一片片鱼鳞折在地面。
无殇抬起头,眼角的泪痣沾上金黄的光。
瀛洲境,春盛,春林融水,春花绽,春光漫。
少女的声音飘过春花,由于个子长的快了些,虽然衣服还是出自某人之手,但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一个风格。
“豆苗是姐姐,个子矮矮的姐姐。”无殇答。
先前回五音堂,自己已经比豆苗高了一点了。
冷棠梨皱眉啊了一声,不服道:“我也算是你的姐姐,我,我比你大呢。”
“无殇我也比你大,我也是你的姐姐。”陆衔草插嘴道。
冷棠梨剜陆衔草一眼,又对无殇道:“我也算你的姐姐,怎么就不听你喊我姐姐呢?”
“对,怎么不喊姐姐呢?”某人又插一嘴。
冷棠梨这次忽略陆衔草的话,紧接着说:“无殇你喊我一声姐姐吧。”
“对,喊我一声姐姐吧。”
无殇站起摸摸兽车柱子上风铃,头发被风吹着有些乱,她拨了拨,摇头道:“不喊。”
仙兽跳起飞到湖水上空,车上的姑娘们扶住栏杆弯腰伸手去摸湖水。
一道道水痕像是要将湖泊割裂开。
冷棠梨不开心道:“无殇,你,你偏心。”
无殇把手收回来,坐下靠在栏杆上懒懒道:“嗯,我是挺偏心。”
她发上的发带随风飘扬,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冷棠梨的脸上。
这话堵住了冷棠梨,陆衔草嘲笑冷棠梨:“偏心,偏也偏不到冷大小姐身上啊,哈哈哈,自取其辱了吧冷小姐?不过我这个您最好的朋友是会对您偏心的,冷妹妹,哼哼哼哼哼。”
最后几个“哼”字,是哼笑出来的,冷棠梨嘴角勾起笑,伸手揽过无殇的腰,手指上闪出一点点光,下一秒陆衔草被兽车突如其来的抖动抖到一个角落里。
陆衔草压住自己的愤怒道:“亲爱的朋友,请你不要那么幼稚好吗?”
冷棠梨搂紧正在发呆的无殇的腰道:“我喜欢,你管不着。”
此话一出,压抑不住火苗的姑娘掌心涌起一团光,随后平静的湖泊掀起一阵巨大的水花。
兽车停住,湿淋淋的陆衔草和冷棠梨如两只对峙的公鸡瞪着彼此。
湖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两位,玩够了就回去吧。天快黑了。”
对峙的两人往湖里一望,无殇正从水里浮出。
“陆衔草,你说我幼稚,那你呢!无殇掉进水里是会生病的!”
“如若不是你找事,我会如此吗?还不是怪你!”
话音刚落,两位姑娘在兽车上打了起来。
无殇默默地爬上兽车,拧拧衣服上的水和湿发叹了口气。大家都是十来岁的孩子,要忍住,忍住。大家还不懂事,谅解一下小孩子,小孩子都很幼稚。这样想想,无殇就没那么气了。
她努力稳住身子爬上兽车,坐的离两人远些,趴在栏杆上哼起宋子予写的曲子。
听说瀛洲的远征军寻到了歌声堪比大海猪的异族的踪迹。那群异族生活在一个叫月光边境的地方,不过远征军只是知晓异族生活的地名,并不知月光边境在何处。
只愿他们永寻不到,一旦寻到便是一场杀戮,这是豆苗跟她说过的话。
她未见过对异族的“追寻”和“杀戮”。她只见过朝露山庄门口的牛犊被杀,只见过三樱被杀。
那些她曾见过的杀戮又算得了什么?和真正的杀戮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她也默默地嘲笑自己见识太少,不过是见几滴血,流几滴眼泪,就以为自己应该是个热血少年好去裁判生死。
课堂上老师让学生看过的战场和杀戮,远比她看过的要血腥的多。生生死死,在书上不过一笔带过。
而自来到瀛洲仙宫学习,她心里也生了一个很邪恶的想法,那就是见证真正残忍血腥的杀戮。她莫名的想去上战场,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激发自己的血性。
她忽然愣住了,血性,原来她在瀛洲仙宫学到的是这些东西。可是她明明每天都只是老老实实地学习,训练,考试,这里的哪一点培养了她的血性?
她开始不安,她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仙境里最能培养血性的地方是百雀境里的东流学院,其余的仙宫学院都只是修仙练级的地方。血性?为何她要有血性?
她不再哼那温柔的曲子而是笑出了声,她好像慢慢懂那时豆苗眼里的话了。
同黄昏擦肩而过,飞鸟淡出视线,暗夜来临,无殇也终于得享安静。说安静,好像也是空话。隔壁冷棠梨的棠棠把冷棠梨的寝殿糟蹋的见不得人,无奈之下,冷棠梨抱着细软躺在了无殇的床上。
某人耳朵尖,也卷着铺盖来到无殇的床上。曾有人曰,三人睡,必有两人吵架。
你一嘴我一嘴,让人无法安眠。
后来无殇跑到角落里打了地铺才得以完整的完成盖被子的动作。
“喵~”玄靛窝在无殇的小被窝里喵喵叫。
无殇摸摸玄靛的毛闭着眼道:“玄靛你明天教训一下棠棠,叫它不要再糟蹋棠梨的屋子了。要不然咱们天天睡地上。”
玄靛喵两声,无殇回答道:“虽然棠棠个头很大,但棠棠很傻。我相信玄靛可以制住棠棠。”
喵喵的声音似在答应无殇,无殇微笑着挠玄靛的下巴。刚挠两下,一个枕头飞来,砸在不远处的地面。
自己的床上传来阵阵响声,纱帘遮着,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无殇面无表情道:“我是造了什么孽?”